年2月
吃过午饭,阳光明晃晃地洒满院子。没有风,姨奶奶和奶奶穿了大袄戴了棉帽坐在门口晒太阳。没多大功夫,朱姥姥拄着拐棍来了。
晓韦忙过去搀扶,朱姥姥笑着说:“不用扶我,就是走得慢点儿,能走稳当呢。”
自从去年奶奶专门说和了李哥和他弟弟的事,又劝了朱姥姥一回,朱姥姥大为受益。后来,她让李嫂专门过来请奶奶,奶奶又连着给她讲了多日,竟把朱姥姥劝明白了,不再厌丈夫,不再恨媳妇。没过多久,腿竟能动了。后来,奶奶又教她个法子,每天想柔和,屋里没人就唱柔和,心里只存这两个字,让直横冷硬的性子柔下来,跟谁都要和起来。朱姥姥信得过奶奶,真心去做,白天黑日只有那两个字。想不到,不到两个月,朱姥姥竟能下地了。这可把她高兴坏了。一家人也都欢天喜地,谁都想不到在炕上躺了四年多的人,还能重新走路。朱姥姥受了鼓舞,越发用功,遇人遇事不管老的少的大的小的,第一件就是告诉自己柔和,柔和,再柔和。这一柔和了,她脸上的笑竟没断过。本来和老伴几十年都不融洽,谁看谁都不顺眼,能不拌嘴吵闹就是好的。可现在,两人的感情前所未有地好,一辈子都没这么好过。
朱姥姥曾对奶奶掏心掏肺地说:“人都说脱胎换骨,我觉得那是神仙的事,可没料到,自己现在竟也有这样的感觉呢。以前看谁都一肚子气,心里的火没人点都自己往外冒,按也按不住。每每看到老伴,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人厌烦,怎么看怎么不堵心。也不知道从哪天起,竟好了。不仅不烦他,还觉得人家哪儿都挺好。死去活来地戒了酒,帮着女婿起早贪黑过日子,每天领着孩子不是拾柴捡粪就是弄菜园子、收拾地。不偷不抢不贪知道疼人,人家哪儿有毛病?毛病都是自己鸡蛋里挑骨头。有时候细细一想啊,觉得自己真是个大恶人,活该躺在炕上受罪,这样又愚又笨又恶的人不受罪,还能让好人受罪去?”
老太太高兴了,一家子都神清气爽。尤其是李嫂,对奶奶千恩万谢,说自己娘倔了一辈子,不服人一辈子,恼恨人一辈子,厌烦人一辈子,竟然还能改,真是让她做梦都想不到。闲着没事,李嫂就窜掇朱姥姥来找奶奶,听听她讲什么。朱姥姥曾戏称,自己是奶奶的老徒弟,只要奶奶一天不嫌弃,她就跟奶奶一天,没有能力做别的,只好在心里恭敬奶奶。
朱姥姥坐到晓韦让过的竹椅上,拐拽放到一边。姨奶奶说:“昨天她李嫂给送了菜来,好吃着呢。您的身子骨越来越健旺,孩子越来越有奔头,脸上都是喜笑。”
朱姥姥笑着说:“这都是她大奶奶给的福气。把我说通了,心敞亮了,腰竟然也好了。我自己都觉着跟做梦似的。我跟闺女说,大奶奶一定是神仙落凡,要不救不了我。”
几个人听罢,忍不住一阵笑。
“倒不是神仙落凡,而是找着这病的根儿了。把根掐断,病自然就好。人生气上火,怨人怒人,自然就生毒气,这些毒气聚集起来,就成病。这病就像贼,药是警察。可这贼跑了还来,警察又不能天天守着,所以,治病去根儿,得把这贼的老巢捣掉。老巢是什么?怨恨恼怒烦,五毒丸;贪嗔痴慢疑,五鬼闹宅。扫五毒,除五鬼,人还能有治不了的病?”奶奶说。
朱姥姥笑着说:“大奶奶真是好口才,好智谋。跟您呆一会儿啊,五毒也灭了,五鬼也跑了,人也乐起来了,那病,连影儿都没啦。”
大家又忍不住大笑。
正说笑间,却见马婶来了。
晓韦忙又进屋搬了椅子来。马婶坐下,问候了几个长辈,解开手里的旧蓝花棉布小包袱,里面是一双小脚夹鞋。这是马婶专门为奶奶做的。大家传看着鞋子,不禁啧啧称赞。青绒布面,绣了并不显眼的酱紫色碎花,夹层里铺了薄薄一层细软的棉花,衬里用的是下过几水的白棉布,摸上去柔软舒服。做工更是十分精细,针脚细密,厚实的千层底纳得十分均匀,一看即知花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奶奶笑着说:“你做这么好看,我哪儿还舍得穿?费这些功夫绣这么精细的花,我都想百年之后当装椁鞋了,长长远远地穿着,不用走路,还不费!”
大家又是一阵笑,马婶说:“心里乐意,花再大功夫也不觉得烦,要是不花功夫,我倒不好意思拿来。大婶子要喜欢,我回头就多做几双,我只怕您嫌我做得不好呢。”
说笑一回,奶奶问马婶她大嫂子还好?马婶说好着呢,今年过年比往年热闹许多,她和大嫂子一块儿做饭收拾,几个孩子满院子放炮放花,孩子爹跟大侄子重新修了烟囱,日子过得特别有劲儿。去年一冬天,大嫂子不惜力气,天天在家做片粉,自己到处赶集卖,攒了不少钱。两人盘算盘算,再过三四年,就够大侄子订亲娶媳妇了。
“这多么好!成全了一家子人,日子越过越红火。你婆婆要是活着,不知道该怎么夸你呢。”奶奶说。
马婶笑着低下头。半晌,她犹豫着说:“有件事我还想跟您老念叨念叨。跟大嫂子合伙后,我们妯娌处得跟亲姐妹一样。可刚过完年,大嫂子就说要回自己家去,不能一直拖累我们。这话我听着不对劲儿,问大嫂子,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了?过年包饺子,我俩还盘算着明年怎么种地怎么插空做片粉卖。怎么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就变卦了?大嫂子啥也不说,只说不能太拖累我们,这半年,已经累我们够呛了。我晚上问孩子他爹,他爹也想不出什么地方让大嫂子不满意。奶奶,您帮我参谋参谋,这大嫂子非得要回去,莫不是想再找个人?”
奶奶听了直摇头,对马婶说:“你嫂子要是真想再嫁人,倒也没必要瞒着你。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就没想到,她爹前阵子不是去世了?”
马婶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真是个傻子。她爹死了,她娘有病离不了人。家里只一个哥哥,又不孝顺。她的意思,一定是想把娘接来跟自己住。可现在我们搭伙过日子,一家子都住在我家,自然不好再提接老娘来。”
奶奶笑了:“我说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点就透的。听人说她娘有哮喘,一动就喘得厉害,还得了小脑萎缩,身边需要常人侍候。若是能走能动的,不过多双筷子多个碗倒不是难事,可她娘得的长远病,是谁都说不出口的。”
马婶低头思忖,说这事得跟孩子他爹好好商量商量。
奶奶说:“我知道你有了主意,只是怕孩子他爹犯难。我再给你周全周全。大鼓书你肯定也听过,不是有王华买爹的故事?王华还买个素不相识的老子当爹供着,何况是你大嫂子的娘?行到这一步,再往前走就是锦上添花,越发显得你义气大。以前,跟大嫂子合伙过日子,不过是多受点儿累,但也互相帮衬,两家都受益。现在添个这样的老人,自然要操心受累得多,但有一样,‘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那天上天天掉馅饼,都想砸到自己头上,可终究还是给了有福的人。谁有福?做到常人做不到的,就是福。从身上说,接了老太太来,一家子人守着,替你嫂子减轻了负担;从心上说,圆满了你嫂子的孝道,必定格外感激你;从儿孙上来说,给孩子留下了好样子,别说孩子照你学,就是四里八村的哪个不赞你?不学你?从马家祖先处说,跟你嫂子合伙,你已经接上了婆婆怜贫惜苦的心,若再接了你嫂子的娘来,不仅超过你婆婆所做的,对得起列祖列宗,还光大了马家的门风。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为留名,却留下无穷尽的名。做与不做,都在脚底下这一步,这个账可得要好好算清楚。”
奶奶一番话说得马婶当下叹服,不再有丝毫犹豫。她笑呵呵地说:“大婶子,为了您这番话,夏天的单鞋我提前订下啦。抽空我去买块绸子布,做两双您替换着穿,保证您穿的舒服,走路稳当。”
大家听了,都笑着说:“偏偏我们都是大脚,不能拾奶奶的鞋穿。否则,即便穿旧的,也都是精工细绣、集上买不到的好鞋。”
马婶也笑起来,说:“您们就别捉弄我啦,我哪里有那么巧?”
大家都看着她笑。墙头的草也左右摇摆,像是笑得前仰后合。
起风了。晓韦赶忙招呼大家:咱们进屋说,进屋接着笑……
一笑天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