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梅子丢失的世界

丢失的世界

怪热的天，我坐在房子中间的过道上乘凉，正和二嫂说，你家那园子的梨子一定甜，你看都快被虫子舔光了。是甜，也就你二哥没事摘下一个来剥皮吃，我可不稀得吃它。我上街去买条鱼，中午给你炖鱼吃......我不再看她快人快嘴得得瑟瑟的样儿，眼睛看向别处。

“给，吃”

不知道从哪儿走出个大活人来，吓我一跳，定神一看是左邻家的男人，我管他叫二舅。

二舅应该就从他家园子摘了一捧李子过来，我赶忙推托说，不吃了，我怕酸。他也不再和我知声，一屁股就坐在我对面二嫂坐的板凳上，手里拿个李子在袖子上擦巴擦巴，开始吃了起来。一边喀喀地嚼着，果汁悄无声地从嘴角溢了出来，吃完又拿出一个依旧在袖子上擦巴擦巴，继续吃着。吃完用袖口一抹嘴，眼神空洞地看了我一眼，顺嘴说：

“这甜，酸甜”。

我一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心里不是滋味的痛了一下。

听二嫂说，他得病了，小脑萎缩的病，曾经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从架子上摔了下来，之后就脑血栓了，也没钱治，住院打了不几天滴流就回来了。这还算他福气呢，没瘫巴就算是万幸了，也是他媳妇的福。要不然啊，这一大家子十多顷地够她呛。你别理他，不识答理，又懒又馋，从地里干活回来就跑咱家来，有时候还趴墙头。你说你二哥出车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我可害怕他来了。你二哥也烦他，人越多他越进来，你二哥就把他支走，让他到商店买盒烟去。

我不置可否。一直认为人的生命是一个很神秘的个体，大脑，脏器，周身的血管，包括血液，无一不透着谜一样的色彩。把人的一生比喻成一部机器，只能从表象来说像机器一样从新到旧到无可修复的过程，而实际上，我们所经历的精神实质哪是一台机器的生产过程就能够阐述得了的呢。

我记得母亲在的时候，她也患了脑血栓而后是小脑渐渐萎缩，在她小有症状的时候就是笑，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自觉的就会笑。记得那时候我刚从部队回来，母亲的身体就走了下坡路，每每和我们说着说着话不知道哪一句触动了她的笑神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以为是真的有值得笑的事儿，仔细端详之后方觉得母亲是患了病了，她有时候说自己得了笑病。只要安抚她平静下来就和正常无异，可时间久了，她却再也不知声了。一直到她走完这一生，她始终沉浸在自己偶尔的笑而后就是永远的无声世界中。

我还遇到了一个哭病的，这是嫂子的父亲，得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见生人，就会哭得惊天动地。一个大男人就那样像小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有时眼里含着泪，嘴大张着，哭的那个样子像要断了气，嗓子里呜咽着发不出声音，表情就似受了好大的委屈。稍待一会你不看他了，他倒是好了。但只要你再去看他时，他又张大嘴哭了起来，弄得看他的人都会流出泪来。这样，家里就尽量不把客人引到他的房间，生人更是不能够入那个房。最后老头也是无言了，就那样傻呆呆地望着一处，有时会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张开了委屈的嘴。

他们是怎么了？就一句脑袋坏了就能解释得通吗？我不信，我从来不信他们的脑袋坏了，我在想，他们只是一个开关永久地开了或永久地关上了，所以才会眼神空洞，所以才会一味地哭才会一味地笑。其实，他们有他们的精神世界所在，只是迟缓了一些，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而有些偏差罢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思维去判定他们有错误或者是故意行为，那就是我们的思想存在某些问题了。

常常说自闭症的患者特别可怜，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喜怒哀乐，但心理或许健全得很，只是不想从自己的世界中出来而已。那么我想请问，我们拥有喜怒哀乐，可我们的心理世界健全吗？常常对一些不健全的人嗤之以鼻，甚至以所谓的正常人的行为去欺凌那些所谓的不正常人，难道这就是心理健全人应该有的行为吗？

人的整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因人而异，我的世界一片平和，你的世界一片吵杂；我的世界繁华似锦，你的世界萧条如秋；你的世界充满诗情画意，我的世界满满风花雪月......如果说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全部，那么他们的世界呢？我想，他们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完全缺失了色彩，成了一幅黑白的相片......这个世界很可怕。当我把自己设定在黑白情境中时，有种窒息感、惊骇感、绝望感，我不能想象他们完全在那个世界中是多么的惊恐和无助，我坚信他们一直在挣扎，要挣脱一切束缚，想打开那个彩色世界的开关，可是那个开关却时隐时现，刚一触到时就被一阵浊浪淹没。他们就始终重复着这个动作去打开一个缺口好让他的世界透进阳光后恢复从前的美丽色彩，可那把钥匙却永久地掉进浊浪滔天的深潭。

回想当那个邻居二舅把李子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明明有光，这不是贼光，而是一种慈悲之光，很纯净，可只那么一瞬就熄灭了，而后就低着眉自顾地吃着。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他的世界是不是突然被某种介质点燃，微弱地亮了那么一下而后又关上了呢？

他们虽然眼神空洞、虽然不再说话，但他们一定在使劲想着经历过的许多事，只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牵引，而始终缠绕在过去的某一段情境之中。我多希望这束光能够长久的燃烧，有耐力地燃烧，而后整个世界就亮了。

那丢失的世界啊，回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