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寡年,早春的某个清晨,武真老爷子走了。
??????熬了两夜未眠的大女儿和大女婿,忙俯身朝武真老爷子的病榻跟前凑,抓着老爷子荡在袖管里枯瘦的手臂摇晃着,急促地呼喊“嗲(爸),嗲”。待再次确认老爷子已经没有了意识并停止了呼吸后,两人合力将老爷子从床上抬到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草席榻上。几块长宽相当的木板拼成窄窄的简易床,用干燥的稻草薄薄地均匀铺上一层,便是一张停柩用的草席榻,会在出殡那日一同销毁。武真老爷子在这草席上来回躺了几次,次次奄奄一息含顿不清,但都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村里同辈的老人所剩无几,即便熬过了年岁也扛不住疾病,像武真老爷子这般到84岁的已是高寿了。趁着老爷子这会子身子还未僵硬,大女儿和女婿忙着烧水、拾掇,为其擦身、换衣,?然后才挨个地拨打手机上的亲朋好友电话逐一告知死讯。头一个,便是拨给了诰督大舅。
?????诰督,是苗语的音译。督,单名;诰,指舅舅,关系称谓。苗族无论男女,大都取单名,无姓氏。后缀加父亲与祖父各自的单名,如:督将宕(音译)。将和宕,分别为督的父亲和祖父。日常口头称呼时一般直呼其单名,或加其父名的二字复名,亦或在名前加以称谓。如:诰娄(祖父、外祖父)、吾喽(祖母、外祖母)、巴娄(伯伯、叔叔)、门娄(伯母、婶母)、诰(舅舅)、吾(舅妈)、德(姑姑)、布(哥哥)、阿(姐姐)~~~等等。男女婚后若有儿女便以儿女辈分为坐标,随儿女同呼他人称谓以示亲昵。解放后为便于人口统计和户籍管理,位居贵州深山里的少数民族们才算是有了汉族的姓与名。习惯上,还是保有苗名。
????诰娄武真与诰督,二者并非亲生父子,而是一对叔侄关系。确切说,两人之间的关联源自曾曾祖父那一辈的堂亲,几代人下来那点沾亲带故的血缘早已被稀释,按理,出五服可不论亲。但在贵州少数民族偏远地区,尤其是深山里的苗族,世代仍以小农经济为主,依靠血缘姻亲捆绑,紧密协作,互帮互助,深根发芽。宗族有自成体系的一整套伦理纲常,可细化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凡事更侧重情,而非理。理,永远掌握在族长、家长的权威中。只是随着求学、就业、结婚以及能够抓住一切机会大胆朝外走的年轻人归来,新旧之间是无处不在的诸多冲突和对抗。要么乖顺依服要么妥协让步,亦或者不折抗争甚至决心远离。在这对叔侄之间,颇为典型,甚是交错纠葛。
????苗族的老年人一般会在生前为自己提前准备好棺木并选好坟茔的位置,以便后人在处理后事时有序不乱并保持家族的体面。讲究一点的,还会在各个环节进行一些部署,例如棺木材质、墓碑式样、葬礼流程、宴请规格等。通常,还会将家中财物及大小事务提前进行分配和安排。而武真老爷子偏不走寻常路,在许多事务的处理方式上也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令人瞠目。
?????武真祖上家境殷实,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地主。到了武真的嗲(爸)这一辈,经几次三番的土改后,七零八落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在武真出生前两月,武真的嗲郁积成疾未来得及见上武真一面就已西去。武真的门(妈)惊恐中诞下腹中仅8个月的婴儿,好在是个男婴,武真门宽慰中还有一丝欣喜,生活依旧还有希望。按丈夫生前的叮嘱,男婴取名为“武”,后缀丈夫的名“真”,唤做“武真”。武真门出月子后不久便把两个尚年幼的女儿匆匆送人,换了点米面酒布。独留武真一人抚养,倍加宠溺呵护。武真生性顽劣,个头气力均比同龄男孩壮实许多。受了欺负找上门来的男孩母亲们要讨个说法,常被武真门一句“你崽(儿)打不赢是背时(活该),我崽那是本事。”给堵得愤懑不已。
?????武真在学堂念书到五年级的某日,老师告诉他家中出事,武真撒腿就往家跑。待武真在乡间小路上飞奔至家时,已见围了不少人。武真门已经断了气,未留下一句话。家族里的几位姑婶抽泣着说,“武真啊,早上你门叫我们一起去挖菌子,在山坳那头她没踩稳从坡上跩(摔)了下去,脑壳砸到了石头上~~~~~~”,“是啊,连着下了这几天的雨,坡上好多地方都松动了,你门鼓捣(硬要)去,她是想明天赶场(赶集)卖了菌子好给你交学费啊,哎~~~~~~”。姑婶们伸手想抱一抱武真,也好感叹一下哭上一哭,可怜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武真却强横地侧身躲闪不让任何人碰他,死命咬着唇不发一语。过了许久,武真才兀自爆出几声嚎叫。那狼崽子一般的嚎叫,在场的人竟莫名有些发怵起来。
????自那以后,武真就成了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好在家族亲戚众多,纷纷帮扶。可谁家也都不富裕,老老小小都是吃饭的嘴,碰上灾年荒年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大家从牙缝里挤出的这点救济,却越来越不够喂饱越长越大的武真。武真的饭量越来越大,个头越窜越高,总像是吃不饱似的。对吃的欲望,在那双狼崽子一般的眼睛里,直接而焦灼。日子一久,族人们免不了会有些推诿。武真就这么磕磕绊绊,饱一顿饥一顿地在村里吃了四年百家饭。村民们渐渐发现,武真性情发生了些变化,不再那么顽劣乖张惹是生非,也不爱说话长时间总是独自呆着。
????武真读初二那年自行从学校辍学,回家劳作,就着父母留下那两分薄地。开荒、除草、翻整;向族人借了牛和秧苗,犁地、插秧、施肥;又挖了一条小沟渠,在地头做了个简易闸门,将山泉水徐徐引入灌溉。人们不以为然,一个半大小子能成得了什么事。直到许久后有人惊呼武真家的秧苗竟然长势旺盛,结出了穗。一年多的时间,晒得黢黑的武真地里劳作和山上打猎竟无一不在行,还做得一些木工活,不再靠救济并独立起来,似乎也愿意主动与人问好说话了。村里的一些大会小会,武真也总是以户主身份积极参加。村民们开始总有些别扭,不久便习惯。又一年后,武真将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还有几根自己制作的矮板凳,挨家分给了最常照顾他的几户人家。并告知他已收到通知了,几日后就要到镇上去报道参军入伍了,感谢往日的照顾。
????族里老人们日后每议到武真时,总会幽幽地叹道“这娃儿,主意大得很。”,“是个硬种,火命,犯煞,克。”,“心比命还硬。”
????武真在部队扛过枪打过土匪,还记了个三等功,且自学了初级会计。退伍后,复员归籍分配到某养路段做了一名会计。武真荣耀归乡,轰动一时。这段经历与转折,是武真值得吹嘘的重要部分。口口相传中村民们又不断添油加醋浓墨重彩,武真的形象在村里日渐高大威严起来。武真重新修整老宅,最先使用了砖石,将老式的吊脚楼底部,改装成砖木结构。两层共十间房,木料崭新,土漆褐亮。村民们啧啧称赞艳羡不已,也只有这样的房子才配得上武真。村民们似乎全然忘了数年前,那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眼神恶狠如狼崽子一般的小武真。此时的武真,无疑会成为这个两百多户苗寨的下一届的村长,村民们有共同的这点认知默契,纷纷争相前去示好。未婚嫁的姑娘们如同筹码一般,等着武真挑来择去。武真最后选了一个在人们看来各方面并不起眼的外乡姑娘,武真却对自己的这个决定相当满意,“一听话二少话三勤快四文盲”,四点皆满足了武真的预设条件。虽说外出数年,但武真依旧有根深蒂固的观念,无法撼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武真的执拗与强硬,躬行践履,像一个殉道者。
????不出众人所料,武真的日子自此风生水起。武真与老婆婚后育有五名儿女,老大老二是崽(儿子),老三老四老五是姑娘(女儿)。武真老婆居家务农,种瓜种豆,养猪养鸭,还拖着五个儿女,操劳忙碌得像个陀螺,五十岁不到腰背就几乎弯成了虾米。武真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外,逢赶场或年节回来时,总是大包小包,酒肉烟茶。除生了三个“赔钱货”姑娘令武镇稍有些憋气外,武真惯常总是脖子仰得高高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苗寨,村民们羡慕嫉妒“看武真那得意样,哼,迟早会有他摔的那一天。”
????偶有幸被武真邀请到家中吃饭的村民,像是被授予奖章一般骄傲,“你们晓得不嘛,诰娄武真(武真大伯)说他从不会管是不是亲戚,他只看得上有志气有能力的后生。”
????不过,被邀请的人却并不令村民们信服,毕竟老族长家的这位满崽(最小的儿子,么儿),可是皆知的蛮横霸道。
????武真的大崽(儿子)四岁那年一次连续高烧,武真老婆在族里一位懂点苗医的亲戚那里寻得些偏方熬成汤药,武真大崽烧退了却异了样,能听到外界声音却再发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地发音。武真赶回家见状气急败坏,抬手就是给了老婆一巴掌,咆哮如雷“你个蠢婆娘,害了我崽,我要杀了你!”围观的村民们连忙拉着暴怒的武真,护住抖成筛糠子一般的武真老婆,又派人跑去苗医那里劝他赶紧出村避一避。武真与苗医两家便自此交了恶,不共戴天。没多久,苗医一家便迁出了村子。武真受了些打击,不再似从前那般趾高气昂,但气势仍在。
????武真将全部的宠溺关爱和殷切希望都倾注在二崽身上。武真老婆和逐渐长大的三个姑娘承担了全部劳作与家务,姑娘们未进过一天学堂。
?????姑娘们不服曾闹过,均被武真狠狠地呵斥驳回:“姑娘迟早是别个家的人,我才不会替别个管那么多。只要吃好穿暖就行了,已经够对得起你们了。再说你们大哥废了,我们家的希望就在二哥身上。你妈和我二天(将来)是要靠他的。”
?????三个姑娘中,大姐木讷老实,做事麻利,是母亲劳作家事中最得力的助手。二姐懒惰油滑,胜在嘴甜眼尖会来事。小妹自小则像个虎楞小子,气力大脾气也大,为此挨骂受打亦是最多。姑娘们都很怕嗲(爸)。怕,那些落在身上不容辩解又不曾防备的拳头,以及那些扎进心里疾声厉色又痛诬丑诋的言语。对于年幼的姑娘们来说,父女间生疏与对立,不断叠加。姑娘们早早地嫁了人,生了娃,很少愿回来。武真对三个女婿没有一个满意的,总是冷嘲热讽,“一个个的,都成不了气候,百搭了我陪嫁的三只樟木箱子。”
????二崽不负武真所望,成绩优异,从村里小学、镇中学、市重点高中一直到省外重点大学,然后毕业顺利分配到市里某机关单位做了一名秘书。
????武真得意极了,这等光耀门楣的事,定要人尽皆知才够显贵。武真把老婆饲养得油光光的两头肥猪牵出去卖了,又去市里银行取了去年攒在存折里的退休金。武真叫老婆置办些酒菜,阔气地摆了几桌。又请人重新将屋宅里里外外修葺了一通,拆了原竹篾草棚的茅房,新建了一个砖墙厕所。
?????从市里回来时,武真还带回两条香烟,进门便递了一条给大崽,“你弟真给老子争气,现在是吃公粮的人了,以后的路宽得很。老子没白疼他。”
????大崽似乎能明白一些,举着嗲给的烟,兴奋得手足舞蹈,咿咿呀呀。
????“行了,去玩吧。”武真难得亲昵地拍了拍二崽的肩,挥挥手。
?????最初以为大崽只是单纯的语言功能障碍,虽成了哑巴但其他身体功能不受影响,武真也就没带大崽正经去看过西医。谁知后来大崽的听力也有些微受损,渐渐发展到智力和生活自理能力的退化。武真多少还是有些自责,但极少会表露出来。只是在老婆制止大崽抽烟喝酒时,武真会准允“莫管,让他吃。他还能有多少乐头呢。”有几次吃醉了酒,武真眼眶红润,语重心长,“只要有你嗲你门在,就会有你吃喝,管你到死。”大崽似懂非懂,歪头冲嗲咧嘴一笑,咧开一嘴常年被自制叶子烟熏得黑黄的牙。
?????武真心里有盘算,还得再去一趟市里,他要给二崽送钱去,好让崽能住上政府的这次集资房。再接下来,还得亲自为崽挑一个各方面条件都能配得上崽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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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真每回去市里,皆是先去侄儿的家。督,是武真爷爷的爷爷的堂弟的孙子的孙子的儿子。序列很长,但对于苗族人来说,娘亲舅大、姑表堂亲,排资论辈不单是初次见面寒暄时的开场白,一种有效社交手段,更是一种追根溯源的线索,是可以循环使用的人际关系网络。在族里众侄儿中,武真对督唯独器重。这可是在武真二崽之前,家族头一个考上大学的后生。医科大学毕业后,医院,几年后,医院。武真或是为二崽的事而来,或是为生病就医而来,或是为族里有什么事要操办而来,抑或者单纯只是进城逛逛买些酒肉烟茶而来。督好吃好喝照顾着武真叔,生怕有所怠慢。
????武真点上一支烟,冲侄儿赞许地点点头,“你给你们嗲争了光挣了脸,也给我们这个家族后生带了个好头。好好干,莫怕苦,要经得熬才行,我看准将来你定是做院长的料。”
?????侄儿连忙给大伯斟满酒,“您说得是,只是我做得还远远不够。我这几年倒是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也有两篇论文发表在内刊,市局领导比较赏识,还给了一些不错的评价。”??
????见侄儿不胜满足的神情,武真不动声色。或许武真不一定懂得,一些微妙的心理,像是来自一个儿子期望能得到父亲赞扬和鼓励的渴求。但武真明白,他的话在侄儿这里是管用的,侄儿很是吃他这一套。武真趁热打铁,这才把重要的抛出来,“汉族里有句话‘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能够有今天,是你自己的努力,也离不开我们这个家族的关照。你这个当大哥的,要不忘多帮助和照顾你的弟弟。你弟现在和你一样是吃公粮的,他虽然吃的是政府的粮,医院粮的要高(好)那么一点,但是你弟毕竟刚工作,没什么经验。你们两兄弟相互帮扶,我们这个家族才会兴旺,美德才会世代相传。”
????督虽隐隐有些不悦,但还是表了态,“巴娄(叔叔)您放心,这个是自然的,”督的话未说完就被一个生硬的声音打断“吃完了就收拾,这些碗筷也像人一样,不洗不干净,都得要脸面。”
?????几秒钟的沉默,督忙化解尴尬,“门(妈),一会我来收拾,你不管。”
????督的门,单名“芒”。因在族里年岁较长辈分也较高,被叫“吾娄芒(芒舅太)”。吾娄芒从里屋走出来,一字一句,“我不管?我不管你和你几个弟弟妹妹又是怎么长大的?你嗲走的那年你十岁最小的幺妹半岁,谁家不是关门闭户躲着我们孤儿寡母?要不是有你吾珍(珍婶婶)和我一起把你嗲捆在木板上,再抬到坡上,我俩用仅有的一把铁铲,就这么一铲铲地挖坑,你吾珍挖得手都快烂了,到了半夜我俩才总算把你嗲下葬。你的族亲里,有哪个问过帮过,哪怕是给我俩借一把铁铲?哪个有在田里帮我打过一回谷子,还是有人给你们一件冬衣穿?你草鞋穿断打着光脚上学堂的时候,饿着肚子回来,又有谁给你一碗米饭?要不是我和我的娘家族亲,还有你吾珍,你根本就活不了;要没了你的老师你的领导,你今天还在村里种地,能读大学能参加工作?”??
?????字字锥心。武真的脸臊得青一阵红一阵,埋头躲着吾娄芒眼里射过来那利剑一般的寒光。
?????这位身形瘦削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一改平日里的和风细雨,微微有些发颤地疾言厉色,“哪些是你要孝敬和感恩的人,哪些才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不懂吗?你是白活了吗,还需要我来教你?对帮助过的人敷衍了事却对那些伤害过的人掏心巴肝,你对得起你嗲对得起我吗?”寒光定格在督的脸上,督亦讪讪地低下了头。
?????吾娄芒,武真他堂哥的老婆即堂嫂,比武真大六岁。在武真堂哥去世的头一年,武真刚从部队复原回乡等待分配,暂任村大队的生产队长。第二年武真工作、娶妻、成家。堂哥出殡那日,武真正好在家。晨雾中,武真站在屋前的平地上拎着一把木锯正准备做点木工活。田坎边上,远远地有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看着装是两位苗服妇人,一前一后吃力地抬着一块盖着黑布的长担子。武真定睛细瞧了下,走在前面的那位像是堂嫂。待走近了些,没错,是堂嫂。发髻有几绺散落了下来,凌乱在脸颊,顾不得梳理,只是回头和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两人停下来就地更换了抬担子的左右肩膀。武真忽地想到了什么,旋即折身三两步大跨步进屋,‘啪’地推上了木销。武真老婆不解,问他干嘛突然锁门,武真顾不上解释,压低着声音,“快,去把窗子都关起来。”又补上一句,“小点声,快。”
?????这一幕,武真不可否认。只是以为时间总会让记忆淡忘,会许多当时迫不得已或者有意为之都能够被时间抹平,这种自私自利和人的本性中丑陋部分相依相生。直到今天吾娄芒一改往日里的温和淡定,武真此时心中无比清楚,那日,吾娄芒眼见的或许并不止他这一家,但今日他对吾娄芒儿子大言不惭地那番话,却是彻底触怒了她。哪怕他和堂嫂及堂嫂家人这些年来并没有矛盾争执,见面时堂嫂对他与对他人一般同样客气有礼,看不出异样。虽同样是没有文化的旧式妇女,丈夫又早逝,吾娄芒却是村里最先培养出大学生的母亲,也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吾娄芒很受族人爱戴,但她却总是淡淡地,与人保持着距离。若要说武真心里有怕的人,堂嫂吾娄芒可真算是头一个。
?????武真起身作别,打翻了一个菜盘子。督正弯腰要拣拾,吾娄芒训斥,“破都破了的东西你还拣它作甚?给我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不单是巴娄武真(武真叔),这也是督第一次见门发那么大的火,门的性子原来竟是如此刚烈。督明白门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她的不易她的艰辛,但对于自己与巴娄武的相处,督开始想给自己辩解几句,却不忍再多言了。
?????不久,吾娄芒病了一场,却拒绝督的治疗和照顾。好在吾娄芒多年的隐忍和积压,总算找了一个出口,不消几日,病除。
?????武真自那以后便很少到督家来了。再后来,进城直接到二崽装修好的新房去住,偶尔会给督拨个电话,督会背(瞒)着吾娄芒到武真二崽家中聚一聚。
?????直到多年以后,吾娄芒去世后,武真才和督有了更密切的往来。那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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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真的二崽苗名“和”,和与堂哥卜(哥)督的关系很好。和在其高考填报自愿前找卜督商量,想得到些建议。卜督非常认真,这个命运的转折点他深知其中的重要性。他翻查了各大学的历年录取分数线,对比了和在几次考前模拟的成绩数据,又细细查看初选心仪大学的专业设置与介绍等等。三天后督给出一个梯队层次的填报序列,和照单全收。如愿以偿拿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后,武真在村里大宴宾客。
?????督同样兴奋,借着酒劲在武真和亲友跟前详细地讲叙整个填报志愿的过程。武真饶有兴味,也很认真在听。督每讲叙一遍会添加一些新的内容,力图使整个故事更为饱满生动,也在不觉中凸显了筹谋者的重要性,赢得了满堂喝彩。
??????武真主动给督斟酒,称赞了两句“你这个当大哥的出了很大的力,功劳很大。你们两兄弟今后就是家族这一代的榜样。”
?????督受宠若惊,又喜不自胜。
????本是主角的和却不善言辞,乐呵呵地面带微笑。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喝酒,老爷子虽然嗜酒如命,却始终不让他沾染一滴。
??????督喝高了,起身踉踉跄跄地去了厕所。
?????武真却突然变了脸,幽幽地从鼻腔哼了一声,“要不是我崽个人的能力,凭他哪个都帮不上。嘴皮子功夫算得了啥子。”
?????亲友们有些惊讶,一时无人接话,只在暗地里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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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净文弱,喜读书擅围棋,个性温润谦和,但优柔寡断。在和婚恋中,武真屡屡干涉,偏执地定下几点:1、凡城市的姑娘不能要,原因是懒散骄纵;2、凡有工作的不能要,原因是实行计划生育不能多生;3、汉族的姑娘不能要,原因是文化不一样生活方式不一样;4、太妖艳的、太丑的、个性太强的、家庭负担重的不能要。为此,生生阻断了和与一位姑娘的一桩情缘。和多次找过堂哥督一吐苦闷,督周末便买了些酒肉回了一趟老家。
?????堂叔武真却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事我说了算你少掺合。你倒好,娶个城市大小姐生了个姑娘又还离了婚,即便你要再结婚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再生。要是崽哪怕只有一个那都还好想一点,生个赔钱货。和不能跟你学,他要是敢把那城里的女老师领回家,我就打断他的腿,从今以后莫认我这个嗲,一刀两断脱离父子关系。”
?????督悻悻而归,愤愤然地对和说“你嗲是个死脑筋,话又说得毒,这事我管不了你自己做决定。”
????按武真所罗列的几点硬性规定,和通过武真的一位旧友介绍,相亲了位女子,半年后与女子结了婚。一年后,两人生了子,是个姑娘。武真升级做了爷爷,称谓也变成了“诰娄武真”。诰娄武真气急败坏“再给我生,必须是个崽才行。”但他没想到的是,政策又有了变化,夫妻间只要有一方是国家公务员或在事业单位工作,只能允许生育一个孩子。诰娄武真像泄了气的皮球,成日耷拉着脸,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见谁都爱答不理。
????诰娄武真在老家发着牢骚,话里话外有想要叫和离婚再娶的想法。武真老婆忙劝阻到,“这可使不得,娃儿还那么小,也是造孽。再说要是离了将来影响到二崽升官怎么办?”
?????“你懂个什么,男人没有崽任他做多大的官,都是绝后都是不孝。娶了个废物进门,班也不上屋也不扫,成日里串门打麻将,又懒又馋,老子一看就鬼火冒。”
?????“那还不是你挑的?你就认命吧。”
?????武真老婆难得争嘴抢话,武真气不打一出来,“给老子滚出去。”
????孙女满月酒那日,诰娄武真凝神望了襁褓中的婴儿好一会,叹了口气,“哎,还能咋办?也只能这样了。”
??????家人们这才长出一口气。
????看不出幸福与否,和总是那般,微微猫着腰背着手,像个小老头般,没多少朝气蓬勃的年轻模样,但总是乐乐呵呵,和和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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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过去。
?????吾娄芒去世。督再婚,生了个崽。
?????诰娄武真的孙女快上小学了。诰娄武真常会进城来看孙女,舐犊之爱的疼惜溢于言表。但在二崽和的家住不了几日,就往堂侄督的家跑。有时,整个白天都呆在督家,牢骚满腹“和家里头那个,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不爱收拾,娃儿从幼儿园回来竟然煮点泡面买点饼干就了事。老子把她骂了一顿,还敢跟我顶嘴,败家玩意。要不是看在我孙女面上,老子一脚就把她踹出门去。”
?????督在族中同辈中排行老大,督的老婆嫁给督后,族人和乡亲都称她为‘大嫂’。大嫂每次见诰娄武真来,总会特意多炒两个菜,挑了些精细的一一夹给诰娄武真。
?????“和就是过于老实了,哎。还是你命好,还得了个崽。和家里头那个要是能赶上大嫂一半,我和他门(妈)就烧高香了。”?诰娄武真咂巴着嘴,干咳了一声。
?????大嫂把烟灰缸适时地摆放在诰娄武真面前餐桌上。诰娄武真赞许地点了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点上。
??????大嫂是汉族,不过祖上三代已从南方沿海流落到了贵州某个苗寨,扎下根来。大嫂大略识得几个字,不懂何为儒家亦不知理学,但她却始终深信并践行着她的母亲传授给她的全部伦理规范与人情世故,不容置疑与撼动。这点,深得诰娄武真的赏识。
?????大嫂正削着一只苹果,“爷爷也要多理解,弟妹她现在找了份工在做,每天早晚要接送娃娃,家里亲戚多又人来人往的常年住着,她应付不过来也没这个时间和精力。我有时候也是忙得来顾不上那么多,也是邋里邋遢的。”
?????诰娄武真摇摇头,“女人嘛不都是做这些事的吗,我看哪家(其他家)也不像他那样。你做得很好,嗯,够好的啦,我们都看到。”
?????大嫂窃着乐,督满意又得意地冲老婆点了点头。
????督的儿子不满三岁,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正要往妈妈刚削好的水果盘中抓,妈妈眼疾手快地轻拍了下儿子手臂,佯怒地制止“放下,爷爷都还没吃,哪轮得到你先吃。”诰娄武真不以为然,“你吼他做什么呢,他想吃就吃,快吃。水果那玩意又冰又酸,我不吃。”
?????被这么一唬一拍,小儿给愣住了,狐疑地观察着几个大人。
?????“来,彬彬乖,到爷爷这里来,爷爷喂你吃。”诰娄武真把彬彬抱着坐在自己腿上,彬彬这下才“哇”地哭出来。
?????“真是的,你吼他做什么呢,他还那么小,他爱干嘛就干嘛。”诰娄武真心疼地给彬彬抹眼泪,却越嚎越大声。这时诰娄武真严肃起来,“以后我们家族就全指望小岚和彬彬了。虽说小岚是个姑娘,但毕竟是我唯一家孙。你们要好好培养彬彬,必须得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成气候。”
??????督和老婆不住地应和“是的是的,不教不成器。”
??????“我吃好了。爷爷、爸、阿姨,我去学校上自习了。”一旁的静静这时站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喧闹的中午。
??????大人们看看钟表,的确是快到了女儿自习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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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去朝来,倏忽之间,又是数十年。
?????诰娄武真年逾八十。烟抽得越来越猛,酒常常一喝就醉。身体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残喘着延续。
????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先他而去。最令他痛心的,是二崽数年前在一次突发意外事故中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令武真元气大伤。幸而武真挺了过来,他把全部怨气发泄到了儿媳妇芳的身上。堂侄督对于失去这位堂兄亦痛心疾首,同样将诸多情绪释放到堂弟媳芳身上,耿耿于怀多年。只有督的老婆看不过去,暗里常常帮助着这对孤苦的母女俩。孙女小岚成为诰娄武真的全部精神支撑,担负并竭力满足着小岚的生活及学业全部开支。
??????刚上初中的小岚受了打击,青春期的孩子无法辨别耳畔那些对母亲喋喋不休的指责,无法理性看待事故的突发性与必然性,更不会理解婚姻与人性。小岚一次次破坏掉母亲的新恋情,直至母亲彻底打消再嫁的念头。像一只小兽叫嚣着撕咬着,沉溺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自卑又自负。大学读到一半便擅自作主退学,没有任何家人能劝阻得了。爷爷和堂伯气得跳脚,家长的权威牌以及循循善诱的苦情牌,几张牌出完通通没用,小岚有一种首战大捷的无比快感。内心的迷茫匮乏偏偏用一副漠然孤傲的态度,和这个世界任性冲动地对抗。北漂一年后,小岚从诺大的北京城落荒而逃,折返回了老家。
????大崽接着出事,一次酒醉从山崖那头摔了下去。武真老婆晕厥过去,醒来后便终日里抽噎啜泣。武真强硬地梗着脖子红着眼框,“去吧,他在人间是在替我们受苦。到了那边,也好享点福。”
????武真老婆之后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诰娄武真抚着老婆子的身子,跪坐在地,嚎啕大哭,“老婆子,是我对不起你,没让你有一天舒心日子过~~~~~~该走的人是我啊,啊~~~~~~你走了,我咋个办啊~~~~~~”
?????按村里的最高规格丧宴、奏乐、入殓、下葬。那是武真亲自选的一块地方,在高高的对门坡上,四周郁郁苍苍,风吹过哗哗作响,正对着,家门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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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诰娄武真身体每况愈下,行走越来越困难,只能慢慢地挪着步。神志似乎也渐渐有些不对劲起来,一个人常拖着三步一歇五步一喘的病躯,慢慢地走到村口。拄着一根不晓得哪里拣来的长木棍,站在那里,朝村口进城的方向望去,一望就是老半天。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路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似乎听不见,站在面前他也似乎不认识。
????村里的人给诰督打电话,锆督赶回来,医院。
????老爷子在病床上睡着了,望着脸颊瘦削眼眶凹陷的老爷子,督的鼻尖一阵酸楚。督给老爷子把病床上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悄悄关上病房门,走到了楼廊尽头窗户边。督不住唏嘘,昔日那康健、高大、尖锐、好胜、强硬的老爷子,全然不复返,而是这把风烛残年、寂寞孤单。那些旧岁月里的人和事,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脑海中奔涌而出。不觉间,督已泪流满面,伸手捂住了眼睛。也许,人老多情,便是这般。
????三个女儿们从各个寨子赶来,不得不一起商量着嗲(爸)的赡养问题。三妹第一个跳出来不干,说年前做工被机器扎断了一根脚趾拇,行走本身就有不便,家中还有三个小孩,身体和经济条件都不允许,没办法照顾嗲。二姐酝酿了一下,竟抽泣起来,诉说她加上改嫁后所生共四个孩子,都在读书,两口子去年又刚修了房子,贷款没还完,公婆都在但身体都不好。前后矛盾,巴拉巴拉。大姐口拙,要说困难她一样存在,但她知道这事多半会是落在她头上,多说无用。大姐支支吾吾说了句,“我如果照顾嗲就没办法出去打工赚钱,没有钱我拿什么来养嗲?嗲地里的农活谁来干?嗲洗澡穿衣上厕所,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
?????三姐妹暂定由大女儿和大女婿将老爷子接回老家照顾。每月老爷子拿出退休金2千块作为生活支出,医药费或其他支出另算。
????在大女儿女婿尽心照顾下,老爷子身体缓缓好了起来。脸上的肉也长了一些,渐渐能脱离拐杖,独立上厕所。也能趁女儿女婿下地做农活的时候,独自缓慢地走到村口,甚至更远一点的来回了。只是不晓得为何,脾气却是越来越差,猜疑心也越来越重。
????常会无缘无故地冲着大女婿发火,“滚,你莫在我家里吃喝。你去打工去,少盯着老子的钱包。老子好得很,用不着你来照顾。”
????大女儿争辩了几句,老爷子连同一起骂“都给我滚滚滚,你也莫在我这里。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们就是想害我,巴不得我早点死。告诉你们,老子的钱是留给我的家孙小岚的,其他人休想。我给小岚打电话了,她明天就要来接我进城跟她住。你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大女儿和女婿,一气之下收拾行李去了广东某工厂打工。
?????热乎劲没几天,小岚和妈妈吾芳便常常不在家,徒留老爷子一个人在屋里。屋子空荡荡,冰箱里没什么吃食,即便有,对于一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年病患者来说,都显得那么不着调。不到一个月,武真老爷子形销骨立。
????武真老爷子告诉前来探望他的堂侄和堂侄媳妇,他的存款和养老金共两本存折,都被小岚收起来说是保管。但是他想要拿来看看,小岚总是搪塞不拿给他。侄儿媳妇带着哭腔?,“这个死女娃子究竟是想要干什么,爷爷都这个样子了,她不说好好尽孝报答爷爷,还惦记着钱。”??
?????督问“金额共计多少?”
????武真老爷子用手比划了个数字。
????“这事三姐妹们晓得吗?依我看您在这里无人照看,不是长久之计。您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养老问题。”
????武真老爷子像是突然察觉到说了些不该说的,便不再作声。
?????督在回家的路上,责怪了一句,“你今天不该多嘴说要接老爷子过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你要晓得,老爷子的病情,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再说,老爷子生性多疑,他攒了那么些钱,他给谁那是他的自由。别到时候那一大家子不领情,你做了好人还落得一身臭。”
????督老婆抹着泪,“我还不是看老爷子可怜,造孽啊。这让外人看来就是家族的笑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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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给女儿静静打了一通长长的电话。
????静静耐心听完,“您是怎么想的呢?或者说有什么打算?是想要把爷爷的养老担子接过来担着,然后分文不收取,留一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对吗?”
????督讪讪一笑,被看穿的不好意思,“怎么可能嘛,再怎么都轮不到我。他有女有孙的。我昨天都还在提醒你阿姨莫去揽事。”
?????“爸,您最好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包括阿姨。首先无论从法律还是从人情的角度,您都不在这个范围内。您不必背上这个心理包袱;其次,别怕别人闲话和笑话,没人有那么多的精力多管闲事。不做沽名钓誉和愚忠愚孝之事,何况,不值得;最后,您可以作为她们几家人的召集者,但具体如何分工如何安排尤其在财产等问题上,您保持沉默,不参与不发表。最后,如果还是解决不了,那就走法律程序,当然,能不这样更好。也别去责怪她人,这都是爷爷当年种下的因果。您作为一个远房亲戚,尽自己的心力就好了。”
?????女儿的这番话,督倒成了个小孩。恍惚间,督想起了一个人,没错,母亲,吾娄芒。但,虽神似形更甚之。
?????诰督几日后再次把三姐妹召集起来。三姐妹加上三个女婿、吾芳,诰督、大嫂。没料到,女儿静静竟然从外省赶来,跟在身后进门的,是小岚。
?????诰督吃惊不少,“你,你怎么回来了?回来做什么?”
????静静微笑着打趣,“想你们了呗,趁周末回趟家,不欢迎我回来吗?”
????诰娄武真的三女儿狐疑地问,“你刚回来?那你怎么会和小岚在一起?我们打她电话都不接。”
????“小姑,等我坐下喝杯水再聊嘛,不急。”
????“哎呦,是是,快坐下来喝杯水吧。大老远来的,都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怪想你的。”二姑从吾芳的手里接过刚倒的茶水,笑嘻嘻地借花献佛。
????“谢谢。是啊,和二姑起码也有十多年没见了。”静静微笑着,不再继续寒暄。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直入主题,“我约了小岚在银行见面,这是一小时前刚打印好的银行流水单。爷爷名下的两张存折,一直由爷爷本人保管。这是近三年流水,分两份,有关于账户三年中每一笔进账和支出详细数据。包括年月日、汇款方式、支取行和金额。你们存在疑虑的都可以在里面查找。”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静静又拿出一叠装订好的资料,依次翻阅示人,“这是关于民法中关于赡养问题的一些法规,这是全国以及贵州省养老的最低标准,这是爷爷每月的生活成本项目表,这是按爷爷所制定的丧葬标准费用预估表,看不懂字的没关系,我可以口述和讲解。”
?????屋里人懵了一会,头一件事便是核对存折与流水单上的金额,查到这两月内,小岚前后支取金额3万。但也并非三姐妹猜想的那个数字。接下来,便开始相互推诿和互掐。
?????静静示意督到另外房间,一边“爸,您喝点水,别着急,她们会找到办法的。”
????“?你不是要我都别管吗,那你还回来淌这趟浑水做什么?”
?????“我回来的目的,就是想快刀斩乱麻,达成一个共识,让她们几家人立下一个赡养协议。诺,纸笔和红印我都准备好了的。”
?????闹到晚上,总算是达成了面上的一致。
????静静说,“三位姑姑,我希望爷爷能够安享晚年。你们各有各的难,我也都理解,我也是做女儿的。但是,你们的大哥我的爸爸明年就满70岁了,也是一位老人了,我同样希望他能够少点烦心事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过每一天。还请三位姑姑顾及这一点,以后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再让我爸爸多费心了。我在外省,平时能为他做得太少,也是我谢谢你们了。”
?????三日后,诰娄武真被大女儿和大女婿接回了老家。
?????半年后,督忍不住又给静静打了电话,愤愤不平“诰娄武真居然逢人就骂我居心不良,还说我同他人合起伙来骗他,不是个好东西!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哪里有过一点对不起他?”督很是激动,喋喋不休地抖出许多的陈年旧事,“自从和走后,我隔三差五就去看他陪他吃饭跟他聊天,大病小病也是我在照顾打针输液。小岚的压岁钱和学费,我从来都多给。在我当年读大学时想买一块表,你奶奶不识字求他帮忙寄钱,我收款时少了1块2毛。诰娄武真对你奶奶说‘我帮你跑腿,难不成还要我给你出邮费?再说我都没多收你路费。’还有~~~~~~可现在~~~~~~”
????一桩桩一件件,督其实都记得。
??????“您做这么多,是因为您一直把诰娄武真当父亲,弥补从小失去父亲的遗憾,哪怕曾经有过许多不愉快,但您并不会真同诰娄武真计较。可他毕竟不是父亲,所以您还是想要得到回报。至少,得到认同得到赞扬。这些年,其实您是得到了的,不然您不会这么执着,虽然和您付出的并不能成正比。至于他现在胡言乱语,这跟他小脑严重萎缩有关,您是个医生,医理知识您比我们都清楚。他是个病人,不是吗?爸,就像我从不认为他是我的爷爷,但我也一样尊敬他孝敬他,原因只有一个,我希望您开心,因为爷爷开心您会更开心。别和这些坏情绪过不去,不要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也不会有人真的理解您和爷爷的关系,您只要心安就行了。”其实,这番话,静静想说许久了,只是,她不愿看到父亲的脆弱。重复在童年的缺憾里追寻,可以说是“父亲”这一传统的血缘根基,其实不如说是精神世界里的灯塔。
??????“我再也不会管他了,他从今以后怎样都跟我无关。”
?????话虽这样,督哪里真能放下不管不顾。
?????期间,老爷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每况愈下。生活渐渐失去了自理能力,直至完全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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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里八乡,凡沾亲带故之人悉数皆到场。亲属中男眷们撸着袖子进进出出,杀猪宰羊,又从临乡拉回一头牛。单从屠宰量所对应的经济成本,就已远超一般农村家庭的承受能力范围。女眷们换上苗族服饰盘起苗家发髻,忙碌在厨房和屋里外各处。乡民们肩挑背扛,送的各类礼数堆满了吊脚楼二楼的堂屋。两只芦笙歌舞队,盛装出席,男的吹女的跳,你方唱罢我登场,两队人马连着喧哗热闹了三天,只是见惯不惊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很是职业化。鞭炮声不断,红色的炮花屑自村口进老爷子家的半路开始,一直蔓延到家门口,厚厚地摞叠成一个个红纸垛。小孩子们猫着腰忙着找未燃放的鞭炮粒,大人们相互找话题拉家常,各有各的真假忙。这情景,看不出这户人家正在办悲痛的丧事,倒像是一场喜宴。
?????与这幅忙碌热闹的景象相比略有些突兀的是,有两个身着苗服的女眷,斜靠吊脚楼的曲栏杆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交流着什么。
???????"我俩合请一只芦笙就是,你非要分开,这钱砸下去泡都不会冒一个,没必要。"小妹左右瞄了一下,见四下里没人,又接着说“大姐那里指不定还藏了好多,哼。这两年你说,嗲(爸)他能花得了多少嘛,还不是大姐她一个人揣到了,所以我说当初那个协议就不该签。”
??????“你懂哪样,这时候不就做给外人看的嘛,不然功劳都让大姐一个人占了。”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二姐压低着声音“这事现在先不扯了,当初哪个晓得嗲活不到两年嘛。我是没办法,你有办法不嘛?好了,诰督过来了。”
??????“诰督,你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下,莫累着了。”二姐迅速拽紧了手中的瓜子往身后藏,脸上堆着笑。
??????诰督从鼻腔里应了一声,背着手踩过小妹脚边的瓜子壳,窸窣作响,“得空就去帮一下你们大姐和大嫂,莫堵在走廊这里,不像样。”
??????小妹不服气,“我们在忙的时候你又没看见,这不才得空休息一下不行吗?再说某些人还不是干坐着等着别人来伺候。”
??????二姐暗拽了一把小妹,示意去拿碗碟,“诰督说的是,我俩也是刚从厨房上来,拿点碗筷好摆桌子。”
??????见诰督走远,二姐瞪了一眼小妹,“你总是这么毛躁,一点分寸都没有。”
??????“我就是越想越气,说不定当初那个协议,诰督和大姐私下一人分一半。哼,还专门请了他姑娘(女儿)回来,瞧她姑娘那番模样,拽个屁啊拽。”
?????“行了,这事以后再说,我反正看着不像。”二姐话虽如此,心里却隐约有些毛毛的。
??????两人抱了两摞碗碟缓缓下楼,拐进里屋,便见着左右两根矮凳上坐着的一对母女。吾芳和小岚,矮凳上正一左一右低着头划拨着手机。
??????小妹翻了个白眼,努努嘴“诺,某些人端坐着,屁股都不得挪一下。除了站起来拍照就是坐下来吃饭,像从来与她们无关。”
??????二姐不爽地“啐”一口,“不要脸的人,由得她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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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日,天乌压压的,几声隆隆雷响从头顶滚过,很快便扑簌簌地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浮氲出层层水雾。
????村里老人默算一下,“今天是惊蛰,有雷有雨,地里才有得忙。”
?????只是这样的天,并不利于下棺。于是,又重新请人算了新日子,停柩了些时日后,才入土为安
????诰娄武真并没有与老婆同葬一处,诰娄武真生前执意另择一孤山头。他曾说“下辈子莫和我一路,重新找个好人家。”无论旁人如何质疑否定或如何另作推荐,诰娄武真皆嗤之以鼻,执意要定于此地。
????诰娄武真所选之地,杂石横草,山势险峻,龙虎尖尖。左侧相隔不远,因近日的连绵春雨,造成松动滑坡,已有部分土壤裸露出来。
????墓碑上的碑文由诰督亲自撰写,用的小篆文体。笔笔画画,工整对仗,歌功颂德。诰督的“巴娄武真”(武真叔),在此落幕。?
????年轻人不断外出求学、务工,留在村里的几乎都是些老幼妇孺。平日里极少会有人到这座孤山来,植被呈原始自然状。古树参天,阴翳斑驳。带路的手举镰刀,弯腰扒开簇簇灌木丛,参加出殡的亲友们快速从中穿梭而过。
????有人在嘀咕,“为何诰娄武真非要定在这里?又凶又险,我一个活人看了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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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离合,熙熙攘攘,人世间走一遭。终了,烟光残照,旧楼新垅,只道是寻常。
?????料峭春寒之风,却阻不了柔桑破新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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