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在《从前慢》中写道，“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忆故土，思故人，高堂念双亲。乡路迢迢何处寻，觉来归梦新。”
壹
老头已经彻底忘记了阿婆是谁。
阿婆家有一东一西两间屋子。每天晚上，老头都会跑进东边的屋子里，关上门，打开灯，一直睡到天亮。
这是老头小脑萎缩之后落下的毛病，他总说自己怕黑，不肯关灯。阿婆由着他，每晚都小心翼翼，她不敢睡熟，怕老头出事情。
夏至刚过，天气闷热潮湿，阿婆搬着小板凳到院子里乘凉。收音机摆在脚边，吱吱呀呀地响着。老头兴奋地从屋里跑出来，一手拿着牙膏，一手端着盛满豆浆的粗瓷碗。
“你尝尝，这个味儿真不错。”老头把碗递给阿婆。
阿婆接过碗，一股浓浓的牙膏味儿窜进鼻子。原来老头把半管牙膏挤到豆浆里，以为是调料，自己还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碗。
阿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她的手抖得很厉害，褶皱松弛的皮肤也跟着颤栗起来。老头还是盯着这只碗，见阿婆不喝，便想夺过来。
阿婆突然把碗狠狠地摔向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瓷片散落一地，溅到老头的脚背上。
“你这个瓜婆子，摔我的碗，你敢摔我的碗？”老头情绪激动，两条腿哆嗦着蹲下，一边捡着碎片一边掉眼泪。老头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一旦被阿婆呵斥就会哭。
因为他时常做出令人不解的举动，有些仅仅是恶作剧，可有些会威胁到生命。阿婆的手还在抖，眼泪噙在深陷的眼眶里。她已经不能控制老头不断加重的病情，两人没有子女，她谁也不能指望了。
收音机传来邓丽君的歌声，是那首《南海姑娘》。奇怪的是，老头突然安静下来，他缓缓放下手里的碎碗片，轻轻捧起脚旁的收音机，贴到耳边。
阿婆赶忙去屋里接了一茶缸白开水，让老头漱漱口。尽管阿婆已经力不从心，可她从没想过放弃老头，就像年轻时，他从没放弃过她一样。
这天夜里，阿婆躺在床上，老头的鼾声从对面屋传来，她恍惚梦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些故事。
贰
阿婆叫玉秀，小名秀儿。秀儿在家里排行老二，村里的人都叫她二姑娘。大概是因为阿婆出生时天有异象，又或是“二”本就带着轻蔑之意，邻里并不待见她。
老人都对自家小孩说，“离东头二姑娘远点，她邪性的很，跟她玩会染上癔症！”孩子们看见阿婆都远远躲着走，怕自己变成傻子。
阿婆家里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天还没亮的时候，阿婆的爹就出门给人拉板车，娘也抱着大铁罐子到村口去卖冰块。阿婆早早起床把铁锅架到灶台上，生火做饭。村里有个没爹没娘的男孩，叫东升。
东升是阿婆弟弟的玩伴，打小就常到阿婆家里蹭两口吃食，他也是全村唯一一个肯跟阿婆说话的孩子，虽然没了爹娘，但也乖巧懂事，偶尔还从别人的菜园子外边捡些能吃的菜给阿婆带去。
一晃阿婆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弟弟也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念书，左右权衡，阿婆主动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家里唯一的男孩。
阿婆开始务农，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久东升也辍学了，没事就帮着阿婆干农活，忙完还是到家里蹭口饭吃。
有天弟弟到家，拿出一张纸，让阿婆签字。“爹妈不在，你给我签字吧。”阿婆一脸为难，虽说自己是小学文凭，可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照顾弟弟妹妹，哪上过一天完整课，哪会写一个完整字？
“强子，你蘸水把姐的名儿写在地上，我照着划一个，行不？”
弟弟一把抢过卷子，把笔扔到地上。“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没文化，真不嫌自己丢人！”阿婆愣住，又气又委屈，一对眼睛洇的通红，嘴唇止不住的颤抖。
这一幕碰巧被刚进门的东升看见，他死死瞪着强子，指着他的脑门儿，“你凭什么说你姐，要不是你她能辍学？你良心被黄鼠狼子觅了？”弟弟也急眼了，“我们家还没你说话的份，你他娘的算哪根葱？”
两个男孩犟着犟着嘴，就扭打到一起，任凭阿婆怎么阻拦都停不下来。东升揪着强子的衣领，把他拽到门外，村子里的人都爱看热闹，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小圈。
“东升，我知道了，你他娘的跟我姐有一腿，你把我姐姐给搞了是不是！”围观的人顿时一片哗然，东升往死里抽强子的脸，“我让你撒泼，让你撒呓挣，我今天弄死你！”一番厮打，两个人到底还是被拉开。
强子一脸血，东升也满身伤，阿婆把自己关在房里，再也不出来。村里传的最快的就是闲话，风言风语长的比野草还快，甚至有人说“秀儿小小年纪不学好”，直到阿婆的娘到村头大闹了一场，这事儿才勉强作罢。
后来，东升走出村子，有了大本事。他始终没有忘记帮助过自己的小姐姐，也没忘记自己带给她的伤害。
东升终于娶了阿婆，一年后，阿婆生了一个小女孩，只是这小孩命不好，初中还没念完，就生急病死了。两人也没有再要孩子。
东升就是现在得了痴呆的老头，阿婆就是陪了他一辈子的秀儿。
叁
这天，阿婆起床后，扭头看到老头那屋的门是开着的。她浑身一激灵，掀起被子，来不及穿上拖鞋，就赤着脚从冰凉的水泥地上挪过去。
屋里空荡荡，安静的可怕。
老头不见了，他用钥匙打开了反锁的门。阿婆瞬间瘫倒在地，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她扶着床沿站起来，枕边的收音机被手臂碰倒，摔到地上，壳子少了一个角。
阿婆红着眼睛出了家门，她一条路一条路地找，一遍一遍唤着老头的名字。七月的太阳最是毒辣，阿婆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皱纹的方向缓缓流进她的嘴里。
她腿脚不方便，走累了还会喘，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在路边的阴凉处歇息一阵。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姑娘经过，看到阿婆一脸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犹豫了几秒，还是停下来询问阿婆的情况。
“婆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老伴走丢了，他是小脑萎缩，什么都不记得，我怎么办，我怎么办？”阿婆的声音里充满绝望，脚心的倒刺扎进肉里，她早就痛的没有知觉。
“您老伴走丢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至少有三个半小时了......我早上起床，他就不在家里......”
“婆婆，你先别急，我载着你，咱们在这附近找找。”
阿婆第一次坐这种电动车，她汗涔涔的手紧紧抓着姑娘的衣服，双眼一刻也不敢眨。姑娘骑得很慢，她按着阿婆形容的特征，四处寻找老头。可是一大圈下来，没有丝毫线索。
“阿婆，我干脆带你去派出所报案吧，今天25号，办事的人也少。”25号，7月25号。阿婆突然想起什么，“去......咱们去城郊的那个大民粮站......大民粮站......”
姑娘载着阿婆，来到二十里地外的大民粮站。果然，老头站在那里，旁边围着三四个人。
阿婆老泪纵横，7月25号是她的生日，十年前，她和老头还没搬家的时候，就住在大民粮站边上，每年过生日，阿婆都让老头去粮站买半斤面条。阿婆常说，大民粮站的面条最筋道，最有嚼劲。
老头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背后一片潮湿。他的懒汉鞋底也磨掉一层皮，阿婆不知道这十里地的路老头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她只是看着脸颊被晒得通红的老头，默默流着浑浊的泪。
回到家，阿婆给老头煮了面条。她把钥匙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再也不敢让老头找到。
肆
之后的一段日子，老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阿婆端着煮好的饺子敲老头的房门，屋里传来微弱的乒乓声。阿婆把碗放到地上，拧门把手，却发现门被锁住。
阿婆又敲了几下，把脸贴在冰冷的门上，老头只隔着门大声嚷了一句，“不要进来”。
阿婆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饺子，转身走回自己的屋里。那是老头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饺子，阿婆特意起了大早去买菜、和面、擀皮。这天夜里，阿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坐起身子，朝老头屋子望了一眼，看到老头的房间亮着灯，又躺下睡去。
又是一个梦。阿婆梦到老头在向她挥手，如同道别。
凌晨三点，老头轻轻地走到阿婆的房间，把一个收音机放到她的枕边，阿婆还盖着当初做嫁妆的缎面凉被，老头看了阿婆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酸楚的笑。
天快亮了，窗外却还是黑漆漆一片。阿婆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被东西硌到。迷迷糊糊醒过来，摸到枕边有一个收音机。
她不小心碰到了开关，一阵滋滋啦啦刺耳的声音过后，竟放起了歌。那是一首甜美老歌，邓丽君的《南海姑娘》。
阿婆想到，她和当年意气风发的东升约定终身的时候，自己就穿着一件红绸裙子，站在海边上。像是《南海姑娘》里唱到的，“眼睛星样灿烂，眉似新月弯弯，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红得象她嘴上的槟榔”。
阿婆猛地坐起，扭头看向老头的房间。
老头的屋子居然没亮着灯。
这么多年，他的屋子，头一回没亮着灯。
阿婆光着脚走过去，拉动灯绳。她看到散落一地的药丸，和躺在床上面容安详的老头。
阿婆眼眶潮湿，没有落泪。她不知道老头用了多长时间才把那个小小的收音机修好，可她突然明白了，当相守变成负担，离开是一种成全。
现在，
老头的灯灭了，
可他对阿婆的爱还亮着。
没有隆重的葬礼，一切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阿婆累了。
她拖着苍老的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看着一东一西两间屋子，眼里含泪。窗外有浅浅的月光照进来。
阿婆走进老头平时住的屋子，抚摸着那发黄发旧的床单，迟缓地挪动着身子，躺了上去。
月光照在阿婆脸上，她刚闭上的眼又忽然睁开，颤抖着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灯绳。
“啪”的一声，灯亮了。
阿婆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想回到那个年代，
哪怕这一生过得慢一点，
慢一点也好。
如果可以回到那个年代，
如果还可以遇见你，
我希望无穷无尽的等待，
换来的是你回家的身影。
文字：魏文靖
监制：王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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