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新标
编者弁言:多年来,中国作家囿于怎么写和写什么之间的冲突和焦虑中,其现实主义成了不顾语文要求的粗制滥造,甚至平庸恶趣。严谨的或者优雅的现实主义何来?无论魏思孝如何解说自己,我都认为他是这一代作家中更新换代的现实主义者:笔力过硬,有训练有素的形式意识,但志不在炫技和写作实验。更难能可贵的是魏思孝很早就自觉到自己的责任,目标明确,其天赋和积累不至于沦为一种文学化的空转。此外,魏思孝一贯的写作姿态我也极为欣赏,合作但不谄媚,尖刻但有敬畏,良好的平衡和求真品质一如他作品中所透露的。这将是一个终成大器的时代书写者。
魏思孝另有三万四千字的作品(《卫学金》)将在《大益文学》年第2期的“新标”栏目刊出,主持编辑仍是本人。
韩东
.10.10冯爱月(—?)冯爱月的女儿刘涵,肤色像父亲刘兴民一样偏黑,遗传了母亲略有外八字的走路姿势。她初中住校因吃泡面,留下了胃病。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在高二的秋季运动会上,八百米破了校记录。老师劝她当体育特长生,她没兴趣。大学在本省念的心理学专业,她当过家教,暑期则在培训机构任课。男友何启森是经济管理专业的,圆脸有轻微的斜视,热衷社团的活动,在图书馆读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
四年后,刘涵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儿童心理及家庭教育。研究生的两年,除去不算繁重的学业,她在导师的心理诊所兼职,听到了许多故事。事业有成却偷窃成瘾的公司老总;热衷于堵锁眼的退休国企保安科长;在副驾驶上喷洒水迹的夜班出租车司机;常年受头疼困扰的污水处理工程师,诸如此类。了解当下人们精神状态的同时,刘涵意识到幼年时的经历,如果不寻求途径去疏解和正确对待,将会繁衍成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遮蔽这个世界的同时,又让自身不堪重负。
在租住的公寓写论文的间隙,刘涵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两年来遇到的有代表性的病患,整理写入《不要让童年阴影困住你》,内容是案例外加分析,侧重于可读性,又不乏文学性。文章发在网络上,被某省级文学刊物的责编看到,两个月后在刊物发表,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董编辑是四十岁的离异女性,独居且有轻微的洁癖,她是为数不多对刘涵的文章表达欣赏的人,鼓励她继续写作,向大众普及。当时刘涵处在继续读博还是工作的选择中,在回复的邮件中表达了感谢,却没有继续写下去。
文章里,化名为“刘月”的研究生,是刘涵对自身的剖析。出生在农村的家庭,父亲早年是个木匠,又在镇上的养殖场当会计,后是村里的会计。心思缜密是一方面,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抠门,能从钱里面攥出水,赶庙会自带干粮,不舍得给老婆孩子买根油条。如今物资充实,他依旧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村主任委婉告诉他,要注意仪表。家庭生活中,他忍受不了噪音。刘月因闹出动静,时常被锁在大衣柜里。天不黑透,不许开灯。煤气灶一年用不了几次,烧水做饭还是在灶台上。刘月的母亲,是妻子的扮演者,是帮凶,是丈夫意愿的执行者。在嘈杂的环境下冒冷汗,以及房间只开一盏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刘月保持至今。在文章中,刘涵没有做到对自己完全的坦诚,这对写作者来说是致命的。那件深埋在刘月心中的秘密,来自于童年时,她躲在衣柜中,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关于亲情以及谋杀。
年刘涵博士毕业,在青岛某高校任课,一周五节课,讲课时不看学生,望着教室后方。同学们私底下讨论,这个刘老师应该先给自己进行心理干预。相比工作,刘涵更热衷于公益事业,去贫困的农村给妇女做心理援助,因性侵发疯的,被丈夫烧得面部毁容的,诸如此类。场景凄惨,能做的有限,刘涵时常流泪,本想写篇有关农村妇女生存的乡野调查,也迟迟没有动笔。刘涵和何启森结婚之前,冯爱月和刘兴民来青岛见男方的家长,去崂山因不舍得坐索道,在山里迷路。初春的山中,饥寒交迫的冯爱月,嗅着不远处大海飘来的咸味,跟在刘兴民的后面。下山时,已经是凌晨。这件事,刘涵不知道。
刘涵是辛留村迄今为止第一个博士。从外出求学到结婚生子,十几年的时间,刘涵回村的次数不多,走在村里,乡民投向陌生的目光,在她走远后,交头接耳询问这姑娘是谁。刘涵确实变样了,穿着气质,以及思想。和农村仅剩一丝的牵连,是刘兴民夫妇。
有年,还在读研究生的刘涵,去镇上的派出所换第二代身份证。回来的路上,迎面过来一个妇女。妇女停下自行车问,你是小涵涵吧。刘涵从自行车上下来,微笑点头。换做别人,刘涵可能不认识。但眼前这个一脸白斑病的妇女,是冯爱月的闺蜜付英华。付英华问,这么多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刘涵骑行在村外的林荫路上,两旁是麦地。又骑了一段,路两旁是果园,传来桃花的香气。刘涵忍不住笑起来,多年的求学生涯,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即将要被这个村庄遗忘。
冯爱月的儿子刘聪,大学在武汉读的环境工程,毕业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沉默寡言,每日与人痛苦地交流,业绩在公司里抬不起头。三个月后,他以自己的喜好,去某图书公司做文字校对。文字民工,整日寻找文稿里语法错误。工资三千多,吃住困难,时常向姐姐刘涵求助。作为一个工科学士,刘聪在中专生居多的同事里感到压力,对文字仅存的喜好,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消耗殆尽。两份工作,让他欠了更多的钱,信用卡还不上。生活也不是毫无希望,刘聪去居委会办理暂住证,一个老头看到他毕业证后,说他不应该做电话销售,屈才。老头之前在上海环境科学院,现在退休了,要给刘聪介绍工作。
刘聪没等到老头的电话,后来通过招聘网站,入职某环保企业,画图纸和监工,经常去外地出差,两年的时间,在半个中国留下足迹。刘聪也追过几个姑娘,因各种原因没走在一起,他固执地认为,是女方的问题。对于自身,他并无多少清醒的认知,有时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也没有个异性可以拥抱,心中酸楚,发出哀叹,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就没人喜欢呢。
过了二十五岁,刘聪的生活趋于稳定,除了经常出差,他手头也宽裕了,依旧租房,没想过留在上海。冯爱月想让儿子回来,离家近,有个照应。刘聪回家的次数不多,每次回来留下点钱,或多或少。对于母亲叮嘱的找对象结婚等问题,刘聪应承下来,又回去过着寂寞却自在的单身生活。
年的秋天,收了玉米,种上小麦后,刘聪积攒了十天的年假,想带刘兴民夫妇去旅游。村里的事多,刘兴民走不开。冯爱月想出去,又担心自己走了,没人给刘兴民做饭。又过了一年,冯爱月想出去旅游时,腿疼走不动路了。开始,冯爱月以为是在国道上搞绿化,日常拔草剪冬青,走路太多累的。去村里的卫生室拿了膏药,贴了几次,效果不明显。后来上台阶都费劲,刘兴医院,拍片检查,膝盖有些劳损,没严重到走不了路的地步,结论是神经性疼痛。
回来后,冯爱月不再工作,卧床休养,正常起居都成了问题。家务都归了刘兴民,没出一个星期他扛不住了,打听到新安桥有个姓朱的医生,跌打损伤四肢疼痛方面,有些办法。去了后,朱医生没看病,先问他俩,身上带着多少钱。刘兴民说,八百块。朱医生抓了半个月的药,一共八百。刘兴民说,这次少拿点,回去没路费了。
吃了半个月,没什么成效,冯爱月拿着板凳,去几百米远的集市上买菜,走几步要坐下歇一会。付英华提着一箱子鸡蛋来看望冯爱月。付英华笑着说,你现在半夜不去地里看庄稼了吗。冯爱月有失眠的毛病,一天睡不了三四个小时,凌晨三点多醒了,她披星戴月,去村南头的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庄稼在静静生长,她坐在田间地头,心里能多少平静会儿,天快亮时,再回家给刘兴民做饭。付英华说,现在怎么样,你不去地里,粮食就不长了吗。冯爱月家的地在铁道沟的东边,付英华的地在铁道沟的西边。麦子快成熟的时候,麻雀来吃麦子。冯爱月在地里扎上稻草人后,仍不放心,在杆子上挂一块布赶麻雀。付英华看到了,说她,你有劲没地方使了,家翅子(麻雀)吃剩下的,就是咱们的。
两个人坐在庭院里说话,没说几句,冯爱月的眼泪下来了,儿子还没生孩子,你说我这样,以后也不能看孩子了。付英华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不看孩子,孩子也能长大。冯爱月回忆起和付英华在镇上给人种蔬菜大棚的那些年,说,我现在连个自行车都骑不了,整天在家里,出个门都费劲。付英华说,人都是越活越老,还能倒着活吗。冯爱月又说,咱俩同岁,你看你的身体,多好,晚上还能去跳舞。付英华说,腿疼不是大毛病,总有好的时候。冯爱月说,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呢。付英华说,那你怎么不死,还是没活够。冯爱月笑起来,你倒是看得开。付英华说,病没长在我的身上,我有啥看不开的。冯爱月说,你没事来找我玩。付英华说,那你得好好活着。
刘聪回来,医院。冯爱月不愿意去。刘聪给她买了拐杖和轮椅,在家里拄拐杖,出门坐轮椅。冯爱月不习惯坐轮椅,也就很少出门。冬天,村里换届选举,新上任的主任查账目。一整个冬天刘兴民都过得提心吊胆,晚上睡不着,和冯爱月两个人对坐无言。
现在可以说下,困扰冯爱月几十年的那件事了。和刘兴民结婚后,头两年冯爱月没怀上孕,村里同龄人的孩子都会走路了,两个人着急。刘兴民打听到一个偏方,抓了药,熬好给冯爱月喝。没多久,冯爱月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男孩是个脑瘫,不会哭,眼睛睁不开,奶都不知道喝。征得冯爱月的同意,刘兴民把孩子捂死,夜里抱出去埋在了铁道沟。两年后,刘涵出生,又过了四年,刘聪出生。至今,有些年老的村民还记得,冯爱月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寻不见了。
文红梅(—)
文红梅的父亲当过文书,在农村里是个文化人。她没遗传到父亲的任何东西,外貌和内在,都像极了母亲。文红梅话多,从小喜欢和人聊天,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吃饭。回家也没饭吃,红梅她妈没有时间做饭,午饭三四点钟能吃进嘴巴里算是早的。经常玩伴都回家了,文红梅还在街上晃荡。
红梅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红梅的哥哥比他大两岁,叫文红军。红军刚出生没几个月,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虽是亲兄妹,但性格截然不同。红梅是往人堆里凑,红军是见人就躲。看到红军,孩子们就起哄,说什么都有,没好话。红梅也在其中,还是带头的。这天中午,红梅找不到说话的,往家走,在胡同口碰到从外面回来的红军。天刚放亮,红军就出门捡拾东西。他背着的麻袋鼓鼓囊囊,手里攥着一根光滑的木棍。红梅拦着红军,让他把木棍交出来。红军不肯,红梅上去抢。红军把红梅推倒在地,跑回家了。红梅疼哭了,边哭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傻子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干什么。乡邻们出来看。父亲抬腿一脚,红梅这才收声。
四十年后,香港回归没多久,文红军走丢了。这时的文红梅已是快五十的农村妇女,生育了三个儿子,最小的老三虽未成年也已从初中辍学,去建筑队当水泥工贴补家用。红梅的父母在前些年相继离世,大哥红军独自住着老宅,弟弟红兵住在村北边的砖瓦房里,每隔几天来给大哥送干粮。究竟文红军何时走丢的,已不可考。红梅的大儿子王前进和小儿子王跑步参加了寻找的队伍,二儿子王进步没去,他因偷盗正在服刑,出狱还要再等两年。文红兵带着两个外甥四里八乡贴寻人启事,过了半个月仍杳无音讯,寻人这事就此作罢。文红军有到处跑的习惯,他走丢了并不奇怪,如果非说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文红梅没想到他会在四十年后失踪了。难道不应该更提前一点吗。
文红梅二十岁那年嫁给了镇上的王建设。王建设的父母死得早,和孤儿无疑。他还有个怕老婆的哥哥。婚后,嫂子把王建设赶了出去。有一两年的时间,王建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村里看他可怜,帮他搭建了个窝棚。简陋程度,只能说比猪圈强一点。后来王建设被招进工厂,成了一名工人。这也是父母做媒,让文红梅嫁给王建设的主要原因。在父母的帮衬下,王建设和文红梅有了自己的新屋,虽然墙是土坯,品尝到了无依无靠的艰辛。在王建设的努力下,文红梅一连生养了三个儿子。确实有点人丁兴旺的样子了。王建设要上班,三个儿子照看不过来。文红梅照顾小的,把大的扔给父母。王前进和王进步都是在姥爷家长大的。文红军长年累月捡拾的瓶瓶罐罐,都被他俩偷摸着卖掉了。文红军拿着棍子打他俩,也不管用。兄弟俩挨打后,就跳起来骂文红军,说他死不出好死来。
儿子没长大前,生活仅靠王建设的工资,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文红梅觉得有盼头。人是生产力,何况是三个儿子。可是文红梅想不到的是,儿子多了,带来的麻烦也不少。先说大儿子王前进,秉性像文红梅,话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这也没办法,话多是毛病,也不是毛病,总比哑巴好吧。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王前进的话多成了毛病。可也有人能接受,但王前进眼光高。相亲没有上百次,也有七八十次,都没成。同龄人有的都抱上孙子了,王前进还是光棍一条。这时,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的要求也低到是个妇女就可以。但也没人和他过。
除了话多这一点,王前进还有酗酒的毛病。年轻的时候,不喝酒,只是话多,找不到媳妇,他也心急,只能借酒消愁,愁没消掉,还把自己身体喝坏掉了,腿脚疼得下不来地。二儿子王进步年轻的时候不干正事,因偷盗坐了四年牢。出狱后,品行端正了,去东北干了半年,没赚到什么钱。之后一直在附近的工厂打工,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入不敷出。在三十八的年纪,操起了厨师的营生,在一个工厂的门口摆摊卖炒菜,日子红火了起来。先是三轮车,后来买了废旧的车途大巴车,改装成小型的饭店。文红梅家里的大小事务,多指望儿子王进步。刚过五十岁,王进步检查出了肺癌,和长期烟熏火燎脱不了干系。又过了一年,王进步死了。
三儿子王跑步,是文红梅的儿子中,最先死掉的。王跑步的儿子还没出满月,老婆就和他过不下去了。离婚后,文红梅照看孙子。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厂,都留下过王跑步工作的身影,长则几个月短则半天。他脾气暴躁,和同事打架,与领导顶嘴,都稀松平常。以至于到后来,王跑步这号人,没单位要他。王跑步不担心,他爹王建设有一个月两千不到的退休金,生活还是能过去的。王跑步爱好广泛,打牌赌博不说,夏天下河捞鱼,秋天去野地抓兔子,冬天在家养鸽子,虽谈不上精通,但都入了门。
王跑步脑溢血死掉的那年,他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父亲王建设患小脑萎缩神志不清已有两年。冬天离过年还有三天,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跑完了三十七年充满争议的人生短途。医院的走廊里,哭天喊地,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该死的不死呢。这里的该死的,指文红梅自己,也指其配偶王建设。在余下的人生中,每想到儿子王跑步,她总是对着神志不清的王建设说出这句话。希望他能有点自知之明,尽快驾鹤西游,不要拖累自己。可另一方面,王建设死了,没有他的退休金,生活上又捉襟见肘,红梅内心很矛盾。
五十五岁后,文红梅的生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照看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二是,照看丈夫王建设。第一个阶段,文红梅身体尚可,虽然累,但心情愉快。第二个阶段,文红梅暮色沧桑,血压高,腿脚不灵便。年龄大了,文红梅声调高亢,话多且密,不减当年。王建设被骂急了,用拐棍照着文红梅的面门打过去。隔三差五,文红梅脸上就青紫一片。
兄妹姐弟四人中,文红梅是最后辞世的。王建设小脑萎缩后,有些偏执,一到冬天,他守着火炉,谁都不能上前一步。他一直往火炉里添加炭块,整个房间很暖和。也因此,文红梅的尸体在房间里停放了一个星期,王建设也没察觉。文红梅的皮肤是热的。王建设常年不洗澡,弥漫在房间里的尸臭味,还是区里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来调查走访时闻出来的。
王跑步死后,来年的春天,文红梅赶镇上的集市,买了点青菜往回走,碰到年轻时的老相识。两个人站在街头聊天,谈及死去的儿子,文红梅老泪纵横。道别后,文红梅挎着菜筐,回家的路上,想到老相识说她命真苦,边走边哭。她转念一想,这个老相识不到三十岁丈夫就上吊自杀了,至今还在守寡,她有什么资格说我命苦呢。一抹泪,文红梅觉得这日子还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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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思孝,淄博市签约作家,年生于山东淄博,写小说,作品多表现底层青年的生活状态。著有长篇小说《不明物》,短篇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等多部。第九届报喜鸟新锐艺术人物文学领域获奖者。
题图:LandscapewithblackpigsandacrouchingTahitian,PaulGaugu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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