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护士
张佃永
我一直不相信,九十岁高龄且一生既不吸烟又不饮酒的父亲会患上肺癌。
去年,当医生指着父亲的CT片告诉我,那些阴影部分都是癌变,且已经向肝部转移的时候,我的心里,比父亲的身体更早被击垮。
所幸,父亲没有感到疼痛,或许,一生没有离开劳动所造就的身板硬朗,纵然在癌变中,也让父亲的肺仍然强劲地给了他坚强的支撑。在医院输了几天液,父亲便坚持着要回家。我们不好说破他的病情,看他身体没有明显的虚弱,便遂他的心愿。
姐姐和妹妹的照料,让父亲的生活得到了更好的保障。经过近一年的恢复,父亲的气色已是很好,我们侥幸地认为,父亲可以不再经受病痛的折磨,纵然终究会离我们而去。
但是,在我们的猝不及防中,他却摔了一跤,把一条左腿生生断裂成三截!
当我匆忙从千里之外的省城赶回来时,医院外科的病床上,并且经历了一夜大腿断裂的锥心之痛。
急忙找到了主治医生询问,得到的是一个让我惊诧的消息:父亲的癌变已经加速,小脑萎缩。摔断了腿,其实是因为脑萎缩造成的控制失灵。没有想到,这是父亲生命最后时刻的雪上加霜。
高龄带来的骨质疏松和肺癌转移的现实状况,加之原本就瘦弱,让父亲不具备施行手术的基本条件。现实的选择,就是用保守的输液镇痛,给最后的生命中减少一份痛楚。这意味着,父亲的生命期进入倒计时,延续他生命的,成了医生开具的药物和护士手中的输液器。
护士都是年轻的女孩儿,有的看上去尚带着满脸稚气,该是被自己的父母宠爱的年华。她们洁白的手与父亲黝黑而瘦骨嶙峋的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真的担心,她们的眼睛,是否可以从父亲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的小臂上找到可以扎入针头的血管。那样的情景,我自己就曾遇到过。多年前,因为重感冒很久不能减轻,我不得已选择了输液,一名护士似乎也是因为不得已选择了为我输液一样,面无表情,重重地把针头刺进了我的静脉,却不见有血回流到输液管里,显然,那是针头没有找到它的归宿。那位护士把针头在我的静脉中四处寻找了一番,终于还是劳而无功。她面无惧色,也无愧色,指令我换一个胳膊,又是一番鼓捣,终于找到了我那倔强得不肯让她轻易找到的血管,完成了一次病情需要而心里却排斥的输液。
眼前的小护士,熟练地用止血带扎住父亲的胳膊,在手背处轻拍几下,在我的眼睛还没有看到有明显的血管暴露的惊愕中,已然把针头刺了进去,居然恰好。她没有顾及我的惊愕与感激的眼神,对父亲浅浅一笑,告诉他好好输液就不会很痛。我看到,父亲居然似乎真的不再很痛。
但毕竟是骨折,不动尚且疼痛难忍,动一动,更若锥心。夜里,大约是止痛药已经不再起效,父亲不断呻吟着,扰得同屋的病人也难以入睡。我的心里焦虑着,为父亲的疼痛,也为影响他人的不安。
辗转难眠时,听得外面走廊里人声杂嘈,开门去看,是新入院的病人,大约是受了很重的外伤,脚和胳膊都用纱布包裹着,被推在担架车上。两名护士匆匆走过,最显眼的,是她们洁白的大褂上殷殷的血。不用说,她们刚刚护理过。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
此刻,大多数的人已在酣睡,而她们,却在面对着骨外科的血腥。这或许只是她们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换做在家里的女孩子,克服贪睡,就是一种情感与意志的磨练。
我对护士的敬佩,也被病室病友的说法坚定着。那是一个与我相差不多的中年人,他的脚在劳动中被锋利的旋耕机轻轻抚摸了一下,结果弄出一条几乎长及脚面的口子,入院已经有些时日了,痛起来依然难忍,饶是他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也常常痛得呲牙咧嘴。他的话很风趣,嬉笑怒骂都极形象,讲起民俗乡风、家长里短,说得活灵活现,扮得惟妙惟肖。他揶揄过很多人,却对这些年轻的护士尊重得很,那是她们给予他受伤的脚以认真的呵护让他折服的。当他痛得想用手抱住那只脚揉揉却又不敢触碰那里的疼痛的时候,便喃喃着希望护士快点过来,给他敷止痛的药,或者拿出手机,看屏幕上儿子的照片,从儿子的笑容中寻找分享给自己的坚强。
父亲的坚强,却在一点点消退。入院的第二天晚上,神志便有些模糊,更糟糕的,是大小便失禁。午夜,经不住熬夜的我已昏昏睡去,忽然惊醒的姐姐发现父亲的双手乱动,起来看时,父亲已是又拉又尿,我们为他准备的纸尿裤已经被撕得粉碎,身下的褥子,不仅湿了一大片,更难忍的,是失禁的大便已被他用手指涂得被褥肮脏不堪。揭开被子,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我和姐姐反复擦着那些污秽,想动一动父亲的身子,却扯动了他的痛,大叫不止,只得简单为他擦了身子,看着他呼呼酣睡。
早上,护士来了,我的心里因为尴尬而惴惴不安,没有尽到陪护的责任,我以为,以父亲这样既神志不清又肮脏不堪的样子,必然会让这个年轻爱干净的护士心里不愉快的。我反复以自责表达心中的歉意,护士笑吟吟地告诉我没关系的,她说,在骨外科,这样的事情并不新鲜,何况是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在我的歉疚与不安中,她小心地给父亲扎上输液器的针头,照例叮嘱了输液要注意的事项,才轻轻离去。
我的心里感到了温暖。父亲只是她们的普通病人,与她们既非亲又非故,但在处理这污秽的问题上,纵然我们做儿女的,也都有所不情愿,面色中难眠有不悦,她们,却能够呈现出盈盈笑意。或许,正是因为她们见到了太多的伤和痛,见过了太多的流血与死亡,所以更能够感知病人的伤,痛着他们的痛,并把一腔疼痛化为悲悯的体贴、关怀的爱心和亲人般的包容,给病人以安然和希望。骨外科的护士,最能体现和代表着医护人员的职业道德,也最能传承和弘扬着情暖人间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敬业精神。
父亲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弱。入院的第五天以后,便吃不下东西,每天靠输液和少量的牛奶维持。从每天到病房检查的医生们严肃的表情中,我大致看到了不久的结果。但我不想放弃,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因为父亲的离去成为孤儿,也更不忍眼巴巴看着父亲在疼痛中折磨。所以,每天,坚持着为父亲输液。
姐姐爱哭,常常一个人到病房的外面落泪,回来再和妹妹一起,尽可能多地给父亲挪挪身子,擦擦洗洗,尽可能多地喂他喝点水和牛奶。我们都知道,父亲面临的将是什么,但彼此心照,只默默做着儿女最后的努力。每天买饭回到病房,看到父亲对饭菜的拒绝,听着他不断的喘息,姊妹三个都无心吃饭,勉强端起碗,也都只是和着泪应付一点。
我和姐姐妹妹都会不由得长时间站在父亲的床头,面对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一起回忆过去,努力珍惜这珍贵的陪伴,并把它刻进心里。
而父亲给我们的时间是仓促的。入院第八天,他在短暂的清醒并且和我们聊了几句之后,便又昏睡,昏睡得让我害怕。
晚上,我准备出去买点饭回来,医院大门不久,便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父亲的情况不好。我顾不上买饭,医院,闯进病房。病房里的情景,让我惊恐而震撼,父亲的呼吸很急促,护士长带着一名护士,正迅速把心电监测仪接到父亲身上,把氧气接入父亲的鼻孔,那名护士迅速用人工急救的方式努力让父亲的心肺复苏,她大声呼唤着,惊慌失措的我们也一齐大声呼唤,希望父亲能够听到我们的呼唤,让呼吸均匀一点。
忽然,我发现,心电监测仪屏幕上父亲心脏跳动的波纹已越来越平缓,它意味着,父亲的双脚,已经迈进了死亡的门槛。施救的护士已是精疲力尽,面对这样的情景,禁不住哭出声来。护士长仍不甘心,她替换下护士,以更快的速度按压着,似乎希望能创造奇迹。
终于,她们没能把进入死亡门槛的父亲拽回来,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慢慢合上,在无言中解脱了痛苦,告别了我们。
我们兄妹悲痛欲绝,护士长和那个护士也相拥而泣。
至今,我的脑海里经常泛起她们全力施救与相拥而泣的情景,并为那样的情景感到震撼。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可能比我们更重,但在那样的危情时刻,我没有看到她们的害怕,却感到了她们演绎的爱心与善举,让我的眼睛和心灵,同时感受了什么是白衣天使。我知道,对病人施救是她们的职责,是医学知识的实际运用,而我更知道,那份施救所诠释的,绝不仅仅只是一种医学行为。
至今,我甚至都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对她们的敬意。她们没能从死亡线上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却在我的生命中种下了温暖。每当我想到父亲,便能够从心底泛起她们传递的温暖。
作者简介:张佃永,河北省尚义县人,文之雅俗特邀作者。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并以思考和写作丰富业余生活,作品散见于《女人世界》、《探索与求是》、《经济论坛》、《长城文艺》等,著有诗集《爱在路上》、散文集《拥抱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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