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姥姥还活着,现在应该有91岁了,去年大家还为姥姥庆祝九十大寿,而今年我们已阴阳相隔。

姥姥有五个儿子,三个闺女,母亲排行老七,听母亲说,还有没成活的。到了我们这一代,开枝散叶已有19个。

从我记事起,姥姥和姥爷就已六十多岁了,虽然那时离现在已有20多年,但我的很多记忆却还停留在那个时候。

听姥姥说,为了躲避日本人,姥爷的族人逃到了山上,恰好半山腰有个山洼适合人居住,他们便决定隐居在那里。

后来解放了,山下通了电,人们开始陆续搬到了山下,后来舅舅们也搬走了,最后只剩下姥爷和姥姥,姥爷说喜欢这座山,姥姥说习惯了山上的生活。

那座山叫东山!

东山上有几口大井,夏天的时候,水满的从井口向外流,井口边有个大窑缸,我曾光着屁股在那里玩过水。

井的上方是条小溪,只夏半年有,小溪旁种着毛桃树,不熟的时候摘着玩,熟了便可以摘着吃。

过了小溪,是石墙砌的院门,往里走就是姥姥的家,三间青瓦房,东山上独有的青瓦房。

房子西边是草房,里面黑乎乎的,放着农具,那时不知怎么的,看着草房我就害怕,每次路过我都跑着过去,头也不敢回。

再往西,是猪圈,有七八十平米,不知姥姥如何喂的,每年都能把猪养到三四百斤,腊月的时候杀年猪,腌一部分,剩下的就分了,好多年我家吃的猪肉都是姥姥给的。

房子前面是菜地,姥姥,姥爷种了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辣椒,大葱,南瓜,冬瓜......应季蔬菜样样都有。

记得那时我还小,冬瓜和我一般高,我去抱冬瓜,结果冬瓜把我压倒地上,姥姥站在远处看着我和冬瓜搏斗,就是不帮忙。

房子东面有一棵香白杏树,每到夏天树上便聚集很多知了。树下是条篱笆墙,篱笆内外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那些花是姥姥,姥爷从各地收集回来的。百合,紫茉莉,美人蕉,牵牛花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除了冬季,总能看到有花开。

姥姥,姥爷在山洼里种了很多农作物,谷子,高粱,玉米,黄豆,绿豆,红豆......最多的当属苹果树,红元帅,黄元帅,富士,鸡冠,国光,印度......

记忆最深的是给姥姥家摘苹果,有的树特别粗大,三个我都抱不过来,需要八九米的梯子才能摘苹果,赶上年头好,一棵树就能摘20多篓苹果,一篓就多斤。

姥姥会养蚕,蚕吐丝很有意思,不过养蚕太累人,尤其是每次蚕蜕皮之后,吃的桑叶特别多,每天都要打许多桑叶,而且桑叶不能有农药,不能太干,也不能有水。

记得姥姥养过一条狗和一只猫,可惜后来他们都死了。那时我还小,狗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猫死的时候我正在场。

那是个中午,天下着雨,姥姥家来了很多客人。那只猫不知怎地,疼的不行,不停地叫,后来开始在地上打滚,有人抱起它,才发现蛔虫已从猫的肚皮里钻了出来。

有人告诉了姥姥,姥姥拿着菜刀就跑了过来,看着猫好一阵子,然后回头对那个人说:“老猫了,反正要死的,就给它一个痛快吧,免得让人看着心疼!说完姥姥拿着菜刀又回去做饭。

我不知道那个猫最后是如何处理的,我只知道姥姥从此再也没养过猫和狗了。

大姨家为了要儿子,把表妹玲玲寄养在了姥姥家,玲玲是姥姥养大的,再去姥姥家,我就有了玩伴。

记得有一回赶上下大雾,我们去前山的松林采蘑菇,大的蘑菇一概不要,我们只挑指甲盖大小的。回到家,姥姥给我们做肉炒松蘑,口感又嫩又滑,那味道至今让人回味。

说到吃,姥姥的拿手菜是腊肉豆角,虽然后来我吃过很多人做的腊肉豆角,可再也没有人能做出那个味。

在姥姥家其实挺好,就是有几点让我不满意,一是没电,二是有蚊子,三是有蝎子。

吃完饭,天一黑,只能睡觉,睡不着只好聊天,不然就得听蚊子唱曲。蝎子是最可怕的,有时候会爬进灶台锅里,有时候也会爬到炕上,爬进被窝里,如果不小心被蜇一下,虽然死不了,但绝对疼的要命。

所以我去姥姥家,一般第一天住一晚,剩下的日子,白天在山上玩,傍晚下山去舅舅家。姥姥也知道,从来不勉强我。

我问过姥姥什么时候搬到山下去,姥姥说,走不动再说。

几年之后,姥爷真的走不动了,因为得了半身不遂。舅舅们商量着要搬家,但姥姥没同意,舅舅们只好轮流上山照顾。刚开始还行,可时间一长,问题就多了,姥姥姥爷只好搬到了山下。

其实搬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山上没水了,因为东山发现了金矿,很多人都来挖,结果挖断了水脉,水井都枯竭了。

后来姥爷去世了,活了八十一岁,姥姥那时70多岁,我初中还没毕业。

姥爷走的时候,姥姥瘦了很多,但我没看到姥姥流过眼泪。

姥姥说,人都是要死的。

姥姥分了家,跟着五个儿子一起生活,一家一个月,有时候也会去几个闺女家住一段时间。

姥爷走了之后,姥姥就爱给我们讲他们曾经的故事,讲他们当时如何生活,如何不容易,讲两个日本兵扛着太阳旗就占领了我们县城,还给我们讲关于姥爷的故事。

姥爷被抓壮丁,被逼迫抬死人尸体,看过犯人,后来因为会写字,在狱中还当了小头头,偷放过共产党,自己差点没命,后来死里逃生,文化大革命差点被批斗,还好有人出来给姥爷证明......

从姥姥的叙述中,我能感觉得出来,在姥姥的心里,姥爷一直还活着。

姥姥爱说,但很少评论几个舅舅如何,我记得她说一句话:“儿子孝顺,一个就足够,如果不孝,还是多几个好。”

80岁的时候,姥姥得了白内障,一只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太不好使了。

姥姥的脾气也不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爱抱怨了。

85岁的时候姥姥的记忆力开始减退,刚做的事情就记不起来了,再后来连亲人都不认识了。

有一回我去看她,我问姥姥:“还认得我吗?”

认得!

我是谁啊?

薛刚!(薛刚是我的姨弟)

我不是薛刚,我是小江,你二闺女家的小江!

姥姥看着我,嘴上默念着“小江”,可眼神茫然,再也想不起来了。

医院检查,说是得了小脑萎缩,曾用过药物治疗,但没有见好。我从未怀疑过医生的诊断,直到这几年看了很多病症我才知道,那绝对不是小脑萎缩,那是老年痴呆,也叫阿尔茨海默症。

一想到此处,我就想把当时诊断的医生臭扁一顿!

姥姥爱念叨,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当时怎么挣工分,谁谁又向她借粮食,当时如何给舅舅们张罗媳妇。

给五个舅舅娶上媳妇一直是姥姥的骄傲。姥姥从不叫几个舅母的名字,她有自己的称呼,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

姥姥快90岁的时候,病情越发严重,大小便开始失禁。姥姥爱干净,可得病之后,再也干净不起来了。

去年11月,母亲打来电话,说姥姥快不行了。正好我有时间,就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说姨姥姥(姥姥的妹妹)刚做完手术,让我也顺便看一下。

下了车,我直奔县城敬老院。姨姥姥恢复的还算不错,就是不能太过走动。本打算看望了姨姥姥就走,可姨姥姥说什么都要留我吃饭。我知道拗不过她,我懂她的心思,我拿着她的饭票,在食堂买了两份包子和稀饭。

姨姥姥边吃边说:“我这辈子没白活,比你姥姥强,你姨舅带我爬过长城,去过故宫,吃过麦当劳,肯德基,坐过火车,可你姥姥结婚后就没离开过东山,啥好东西都没吃过,也没看过......”

我说:“一会我就去看姥姥,你和我一起去吧。”

姨姥姥笑了笑,指了指心脏:“刚做完手术,不行啊,而且你姥姥现在都不认得我了,看也是白看,你替我看看就行了。”

我说:“你不想我姥姥啊!”

姨姥姥说:“不想,想有啥用,人都会老的!”

可临走的时候,姨姥姥总是拉着我的手,姨姥姥送我到大门口,我走了很远,一回头发现她还在门口望着我。

我知道她是想去的,怎能不想啊!

我们那有个风俗,看望病人最好是上午,下午看人不好。

早上,我到了大舅家,一进屋我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屋里还算暖和,但姥姥盖着两双被子。

大舅母趴在姥姥的耳边大声说:“你外甥小江看你来了,你瞅瞅!”

姥姥动了动,还是闭着眼睛。

大舅母说:“这两天好点了,知道吃东西了,前几天不喂,啥都不吃!”

我坐到姥姥身边,摸了摸她的手,手指细长,皮肤粗糙,青筋外露,手镯已显得太松。

姥姥可能醒了,但还是闭着眼睛,手开始向前摸索,一直摸到盘子里的馃子(一种点心),摸出一小块,然后往自己嘴里送,直到吃完,始终都是闭着眼睛。

不知怎地,一下子悲从中来,突然让我想起姥姥家的那只猫。

人为什么要老呢?

从姥姥的屋子里出来,冬日的干冷让我感到阵阵寒意,看着东山上出来的太阳,我知道,美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那晚我写了日记,题目是《姥姥老了》,结尾的那句话我也记得:但愿这个冬天别太冷!

可那个冬天还是太冷了,一个月后,姥姥走了。我正在滦县出差,赶到二舅家已是第二天晚上。

那天出奇的冷,风也特别大,花圈只能用木头压着,上面的花掉到了地上,挽联都被吹断了,灵棚险些被刮跑。

跪在棺木旁守灵,回想着曾经种种,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可母亲和玲玲哭成了泪人!

虽然很冷,但院子里都是人。

见到了姨舅,问了姨姥姥的情况,姨舅说,一开始怕姨姥姥受不了,没让来,后来决定让她来,可姨姥姥却说不想来了。

我知道她是想来的,怎能不想呢!

姨舅说:“缸窑沟来的这些人,都是吃过东山米的,没有你姥姥,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第二天早上4点多出殡,队伍向东山进发,按照风俗,姥姥和姥爷是要合葬,这回,他们又能在一起了!

回来的路上,表兄和我说:“有个老人,咱们这些小辈还能经常聚聚,老人没了,再聚就难了。”

天开始放亮,风停了,人们陆续散去,太阳依然暖和,日子还像往常一样。

路上的孩子正在嬉戏,好不热闹。

等孩子大了,我们就老了,等孩子老了,我们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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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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