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

文/张娟

年老的母亲,日子过的像一场又一场雪。她经常犯一种病,病情发作时,人迷糊,没食欲,出冷汗,半宿半宿地睡不着,按她的土话:“走不安,坐不明,心里烦。”

市、医院、中医院,都检查了,除了轻微胃炎,也没啥突出症状。用中医药方理疗过,不见效,全身还出现浮肿。就连精神病院也去了,检查的结果是抑郁症,当然对这个判断我至今仍在怀疑。因为市区那家挂牌最正规的精神病院,给人的印象极不规范:做脑部检查的科室,医生趿踏着拖鞋,随意地跟别人聊着天,三五分钟就做好了脑电图;而另一个科室,就是电脑显示问题,母亲回答,然后打出一串长单。主治医生望一眼这两个科室检查的结果就下了断定,就开了几百块钱的治疗抑郁症的药,母亲吃了两天,胃里难受,搁那了。搁那了,母亲总觉浪费,总觉钱买来的比粮食金贵,隔三岔五地当“营养品”吃,被我痛批了几次,舍不得改,现在这些药也被偷偷吃光了。医院的老医生诊断,有说是神经官能症,有说是臆想症,就是强迫性认为自己有病……

就这样,渐渐地,我们对寻找病源失去信心。也都认为母亲没有病,即没有大病,我们劝:睡不着,起来嘛,老人的睡眠时间本身就短;心里烦,出去走走,几家亲戚串串门……母亲无言,萧条地望望我们,脸上写满无可奈何……对不上症,就乱投医:一段时间信佛,我们给请了一尊佛像,她也殷勤敬香,可是病情不见好转,遂就冷却了那份虔诚;接着一段时间又上教堂,每周都去,还买来了《圣经》和《赞美诗》,没见效,塞进床头柜里,那天被我发现皱巴巴的已经不成样子,母亲本来就不识字……

我时常琢磨母亲的病,年轻的时候,家穷,没日没夜累“公分”;中年丧子,经了打击;尤其农村人的生活习惯,极不科学。母亲喜欢腌菜,开春以来,菜缸要是没咸菜,食不甘味:夏天酱豆,秋天萝卜干,冬天雪里蕻……这种腌菜,含盐量大,偶尔吃吃尚可,但常年如此,肯定危害健康。饮食不科学,当然还是小事,母亲的性格也极其倔强,经常和我父亲呕气。每次我回老家,离很远,就能听到他们吵,吵的内容是什么呢?仔细听,无外乎这个活还没干,那个活干的不向心。土地被开发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活儿呢?柴米油盐酱醋茶,挑剔的人哪里都扎眼——水没抽,衣服没漂,柴火没抱……一地鸡毛,总之父亲干啥活儿,都跟不上她的节奏。而她的无休无止地抱怨,又遭来父亲的赌气,对峙……按照父亲的原话,“活,我想做就做,你越咋呼我越不想做。”当然,父亲也不是不让着母亲,勤劳惯了,由不得身子,但他最厌烦的就是别人指手划脚。

“不识字,太可怕,没得理解,无法通融”,他们的生活让人忧伤。若说他们这辈子没有感情,在双方心平气和的时候,母亲为父亲夹菜,动作里满是真诚;平时自己克扣着,把好吃的都留给父亲;尤其年龄大了的父亲,喜欢喝酒,经常一个人喝醉,母亲劝着少喝,劝不动就自己哭。其实父亲醉酒时喋喋不休,讨人嫌不说,近几年,又得了小脑萎缩,母亲也时常处在惊悸、担心之中,气急了带着骂腔……连关怀都成了伤害,人生怎能不那么多灰色?我常常为他们之间有爱,互相折磨而喟叹,曾送给他们一句偈语:生活无二事,生病和吵架。凡尘琐事,到底谁是谁的风暴?把我们刮得晕头转向。

所以,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得多回去看看,母亲自然是欢喜的,但病依旧常患。

去年上半年,母亲“迷恋”医院,一犯病,就让我们给办住院手续,我劝她,“不要老想着自己有病,住院了,天天挂吊水,那么大剂量的药物对身体更摧残”。她以为我们的劝解是怕麻烦,没时间,就自己去办住院手续,一来二回,几个主要科室都认识了这位老太太。主治医生告诫我们,“她的精神上的病,比身体上的病厉害,多跟老人谈谈心,对病情有好处。”其实,住院,也就是挂镇静剂和管胃的吊水,但他人各种各样的病痛不幸流入眼里,相比之下自己则是最轻的,也许这使母亲顿生幸运感,每次去看她,她都在廊下鼓励脑血栓瘫痪者走路……看起来精神很好。这样,住个礼拜也能管一个多月不复发……医院,成了母亲解决病痛的依赖。

而这种依赖,也渐渐有了转移,因为看到表姐带舅妈在合肥检查,一段时间医院,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医院看看,死也瞑目了。”我说好,抽空带你去,合肥也不远。可是说这话不久,她在栽树的时候腰椎扭伤,病痛转移,这种症状没有再发生。但医生让卧床休息两三个月,她不信,也许人都有一下子把病痛斩草除根的热切吧,她又要住院。在康复理疗科,第一次住了十几天,有了一些好转。出院时,医生嘱咐回家不能乱动。可她一天都闲不住,地没挖、鸡没喂……一切都离不开她,没几天,又有新骨折。当然,母亲劳动惯了,劳动就是她的圣经,闲下来,比剁了手还难过,而这种习惯,恰恰又是骨折的克星。第三次住院,恰逢年关,医院空空荡荡。一天晚上,我下过自习去看她。她艰难地双手拽着床头栏杆,想起身,身子不听使唤,就生气地捶打枕头,“真要死了?死了才好……”句句苦涩,说那时候的母亲可怜,真可怜,人的所有卑微都在身不由己中,我听着感觉自己的骨骼也在尖锐地疼。我从护士那里拿了钥匙,开门,嘱咐她少活动。但后来好了些,回到家,第二天,她又骑着三轮车去赶集,买菜,结果没几天又是新骨折,医院。

有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对于病痛中的老人,埋怨、恼恨都无济于事。就像同学的母亲,那日屋漏,几个上班的孩子都嘱咐她周末回去找人修,只要几百块钱就能解决的事。可几百块钱,老人也心疼啊,甚至等不及周末,买了块塑料薄膜,爬上屋顶,打算自己修,结果摔下来,到安医附院,手术花了几万块钱不说,几个孩子都得轮流请假侍候。

算来,母亲去年在县城住了六次院,今年年初,因为村里有位婶子因腿病在安医做了手术,顺利回来了,母亲又燃起去安医的渴望。不知哪天起,反复唠叨要去,按她的话,手术要六万,能报掉三万呢。原来,她一直以为住院就能占到公家的”便宜“呢。可我因带毕业班,就说等放假。然后,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她在扳着日子算,看着她把日子扳着细细算我就觉得愧疚。终于这个清明小长假,带她去了。从上到下,全身做了检查,一切甚好,甚至比我们这些中年人指标还健康,只是腰部又新增两处骨折,这就是她天天嚷着疼的原因。医生给出两条建议,一条是做手术,或开刀或注射骨髓泥;一条是静静躺两三个月。母亲似乎听不到第二条,在医生说完“手术”两个字以后,就抢口说“做,我做手术”,接着细细询问做手术时吃饭怎么办,需要花多少钱。医生解释,这两天没有医生,要做得等假期后……就这样很无奈地回来,回来的包裹里,母亲已经带齐了换洗衣服、奶粉和碗筷,其实去检查之前她就准备住院了。

回到家的这几天,母亲每天都把换洗衣服收拾齐掇,等着去省城做手术。父亲和我一些心怔,实在不明白“她咋这么喜欢动手术”!父亲告诉我,她前一阵子几乎每天都骑三轮车出去,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我则嘱咐父亲,她再骑车,就把车子偷偷送人吧。可慢慢冷静下来,想:母亲毕竟心理上有病,动脑筋,寻求积极疏导才是正道。

于是,我找到了母亲一向信赖的表哥,把检查结果细细跟他讲解,表哥立刻反对做手术,说能休息好就应该选择保守治疗,他就是脊椎病手术失败的患者,手术后疼痛比以前更厉害。昨天,我给母亲买了腰托送去,她正坐在门口削莴笋,笑着说,“你表哥和家里今天也来了,带了勒腰的,我也不能不相信科学,不然瘫了就糟了。”她掀开衣服给我看,那是年前去淮南,医生给开的,以前她不信这个,一次也没带。这次心情也豁然开朗似的,“我听讲不用做手术,一颗心总算落地了……”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看着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样子,我真是百感交集,原来日盼夜想,要做手术、要住院的母亲,心里也在畏惧啊!

我临走的时候,母亲悄悄说,“我怎么觉着这两天腰没有那么疼了。”我既欢喜,也酸溜。

有人说,人老了,就小了,在病魔面前,老人的选择或许会失去理智,想一下子把病痛“抓去”,此时他们医院,和抗拒亲人的脾性……那是意见受阻之后信任破碎,一种无可奈何的任性,也许让你感到陌生,也许让你不知如何是好,可见孔子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多难。

家有老人,尤其被病魔折磨的千疮百孔的老人,他们是脆弱和敏感的,我们做为孩子,除了天经地义地付出,真的别无选择。所幸,他们所做的也无非是对我们的不舍,也无非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请千万千万不要怪罪他们。

作者简介:张娟,安徽省凤台县第四中学语文教师,文学硕士,在青春语文的教法活法里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认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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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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